安國公韓鬆意在示警,便意味著距離潰敗之日尚早。他們還有時間。容衍眼下掛著青黑,一個人十五年的行蹤何其難查,更何況要在這浩如煙海的卷宗裏找到哪怕一點蛛絲馬跡,連日來的查閱耗費了他太多心神,便沒注意到茶水滾燙,接過茶碗便要喝。寧長風忙又去搶。動作間滾燙的茶水濺灑在他的手背上,霎時紅了一片。容衍這才後知後覺地將茶碗一鬆,垂眸低低道了一聲:“抱歉。”寧長風沒去管手背上的燙傷,而是定定地看著垂眸的他,語氣近乎篤定:“你在著急,是因為宣和嗎?”書房內靜寂無聲。容衍起身要去替他拿帕子濕敷被攔住了,寧長風一隻手臂橫在他腰前,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容衍,回答我。”他冷聲時自帶壓迫感,投過來的視線宛如實質,仿佛擁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片刻後,容衍輕輕點了點頭。“是,也不是。”不知怎地,寧長風提著的心口驟然一鬆,隨即細細密密的疼泛起來,紮得他有點難受。他不知這難受是因為容衍,還是因為府上突然冒出來的宣和。或二者兼而有之。那是容衍的過去,母親也好,妹妹也罷,甚至陳修陳兄弟……他理應有他的人生,不該隻圍著他一個人轉。譬如前世。養父母生下自己的孩子天經地義,連寧長風自己都覺得無可指摘。但他又清楚地意識到,那不再是他的歸宿了。他想要一個完完整整,隻屬於他的歸處。他垂下攔著容衍的手,低低“嗯”了一聲,扭過頭去。容衍取了濕帕子,輕輕敷在他通紅的手背上,微黃的燭火在他眼睫上打下陰影,他微蹙著眉,神情專注而懊惱。“我與宣和之間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你若想聽,我另尋個時間慢慢與你講。”寧長風低聲:“誰要聽。”容衍輕輕替他抹上白玉膏,聞言吹氣的動作停了停,抬起眼皮望了神情緊繃的寧長風一眼,突然放下他手,輕輕歎了口氣。“這幾日忙得晨昏顛倒忽略了你,是為夫的不是,這就回房休息。”說著便要拉他回臥房睡下,卻被拽住了。那點燙傷其實不算什麽,寧長風並未放在心上,但容衍待他耐心一如既往,他心裏舒坦了,便將一旁的小凳勾到身邊,拍拍讓容衍坐下談正事。“我把長生蠱的屍體給了李老,今日他找上我,你猜說什麽?”提起長生蠱,容衍斂容,幾乎不假思索道:“長生蠱發源於南越,起初是越地女子為了控製情郎而煉出的情蠱,後為南越大祭司改良傳入北昭,用以掌控他人為自己辦事。李老在太醫院任職數年,若隻是發現了普通毒性定然不會特地找上你,難不成”長生蠱,長生……“難不成與今日發現的晶核有關?”容衍麵色驟變,忙站起在桌案上翻閱勾畫的卷宗,朱筆在宣紙上落下的線索逐漸連成片。寧長風低頭看著,道:“李老言那蠱蟲食人血脈,心髒被掏空後便一路攀援而上至腦髓,將人吸幹喝空,便可盤踞在人的空腦中,控製其言行動作。”“外表看去與常人無異,其實已是一具空殼了。”“難怪”容衍落筆,飛速道:“你曾與我說那可讚臨死前突然發狂,武力大增,定是幕後之人控製蠱蟲為之,他與韓鬆早在多年之前就已被植入長生蠱,為的就是等待某個時機發作。”“這條線埋得好深啊……”容衍呼吸微微急促,眼底的墨色在一瞬間冷冽成冰。草灰蛇線,伏脈千裏,一切都是蓄意為之。隻是沒料到,發狂的那可讚竟被寧長風殺死,韓鬆則索性自焚了。寧長風點頭:“長生蠱之間也有等級之分,低等級的便如那可讚一般形如喪屍,毫無神智;高等級的則會慢慢蠶食人心脈腦髓,直到完全控製宿主,若這個過程被打斷,蠱蟲便會開啟自我保護凝成晶核,以等待下一次寄生的機會。”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寧長風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製造蠱蟲的人與前世製造喪屍病毒的人定然是同一批,說不定就是實驗基地某個喪心病狂的科學家。既然他能魂穿,沒道理別人不能。禍禍了一個世界不夠,竟然還敢追過來禍禍第二個世界……寧長風目光沉肅,用不容拒絕的語氣道:“去南越一趟,我要看看這個大祭司到底是什麽牛鬼蛇神!”第80章 才下了朝,景泰藍心情鬱鬱地往回走。他低著頭,朝靴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禦花園裏的小石子,便沒注意到身後的內監總管已噤了聲,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他。抬頭就見寧長風站在勤政殿門口,像是專門等他下朝。寧長風雖已封侯,但朝中對他是否應授他實職仍抱有極大的爭議,因此他俸祿照領,朝會卻是不必去的。不比容衍每日寅時便起,卯時上朝,朝會後還要去文淵閣坐上一兩個時辰處理朝務,忙忙碌碌不得清閑。他則自在多了。讓他統兵打仗尚可,朝中爭權奪勢、爾虞我詐那一套寧長風實在提不起絲毫興趣,因此巴不得賦閑越久越好。見到他景泰藍眼睛一亮,當即就要撒丫子撲過去,腳尖卻在地上磨了磨,硬生生忍住了,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近,小臉表情端莊,頗有幼帝風儀。君臣有別,他不再是鹿鳴山上瘋跑撒嬌、隨心所欲的野孩子了。不能讓寧長風落人話柄。看著他挺唬人的樣子,寧長風暗自發笑,麵上卻一點不露,規規矩矩行了臣禮,邀他去家中赴宴。景泰藍哪有不應的道理,板著小臉行至宮外上了馬車。待車簾一放下,他立即抱住寧長風的脖子蹭了蹭,軟軟喊他阿爹。“誰給你氣受了,小嘴上都能掛油壺了。”寧長風捏了捏他撅起的小嘴,調侃道。景泰藍如今事務繁多,他也已有多日未見到,的確想念。提起此事,景泰藍更懊惱了。原是因為戚芷。收服羌州之戰中,除寧長風之外,戚芷及時增援青川城,在此後的追擊戰中更是經驗老到、戰績顯赫,景泰藍召她入京,本意是想冰釋前嫌,替她正名。豈料朝中老臣紛紛反對,言若留戚芷在京便卸甲交兵,恢複女子身份,否則陰陽顛倒,錯亂綱常,朝廷失威信也。戚芷自是不肯,當朝呈上兵符,道願一生長駐塞北,老死邊疆,直至黃沙埋身,此心不回。景泰藍當朝發了好大的火,要廢除北昭這一國律,被眾臣子攔的攔,勸的勸,最後不了了之。說到底就是欺他年幼。景泰藍垂著腦袋,心情低落:“阿爹,我是不是很沒用?”寧長風將他抱到大腿上坐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你怎會有這種想法。自古以來法理難廢,莫說是你,便是開國大帝來了,國律也不是說廢就能廢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景泰藍抬頭,神情倔強:“我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隻是因為女子或哥兒的身份,便注定要被剝奪機會,條條路都堵死麽?寧長風摸著他腦袋,語氣平靜地分析:“是人在一起便會有利益之爭,將別人踩下去以攫取他們的養分來供給自己,這是人之本性。你揚言要廢國律,便是要將他們嘴裏已經叼著的肉搶走,豈有不跳腳之理。”景泰藍低聲歎氣,眼睫垂下:“那就沒辦法了麽?”年幼的帝王深感自己的弱小,此刻他想拚命變得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身邊的人,不讓阿爹受到哪怕一點非議。寧長風望著失落不已的景泰藍,語氣一頓,道:“有。”“不要著急,潛移默化,徐徐圖之。”*馬車緩緩穿行過崇文街,出了城門,直往郊外歸林居而去。城內禦賜的府邸他住得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郊外容衍置的宅子裏,方圓二三裏都無人居住,更沒有那想趨炎附勢的人一個勁兒遞名帖,清淨得很。一進院子,景泰藍便歡騰著跑過去看除夕。小家夥站在學步車裏,一見景泰藍便咯吱咯吱地笑,張開小手帶著車軲轆一路跌跌撞撞跑來,糊了景泰藍一臉口水。景泰藍毫無芥蒂地擦掉,將小除夕從學步車裏抱出來,扶著他的小胳膊教走路,嘴裏發著一二一二的字眼。瞧著有模有樣的。容衍自小廚房裏走出來,寬袖紮起露出沾滿麵粉的手心和手腕,見到景泰藍扶著除夕歪歪扭扭走路的樣子不由無奈笑道:“你少慣他,皮著呢。”話音未落就見除夕彎腰撿起地上一隻蟲蛹直往嘴裏送去景泰藍阻止不及,眼睜睜見他咬住,咯吱咯吱嚼了兩下,突然小眉毛一皺,“呸”地吐了出來。他大驚失色,準備迎接小家夥的嚎啕大哭。怎知小除夕轉身跌跌撞撞撲進他懷裏,口齒不清地指著小廚房的方向:“cici”還惦記著上次百日宴沒給他吃好吃的呢。小家夥自從吃味以後,便對羊奶嗤之以鼻,整日對著大人的吃食直流口水。容衍便將他的飯食換成了米糊糊,偶爾淋點湯汁,鹹酸辣是一點也不叫他沾,寧長風覺得崽子應當沒這麽矯情,奈何容衍初當爹,那架勢端得一個足,也便隨他了。景泰藍便抱將他放在學步車裏,推著往小廚房走。容衍今日偷了個懶沒上朝,美其名曰叫景泰藍學會獨立理政,實則大清早便遣退侍女,在小廚房忙了一上午。寧長風擼起袖子,像尋常人家那般抹桌端菜,眼底漾起微微笑意。“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呀?”景泰藍望著在小廚房忙碌的身影,一個是權傾朝野的當朝首輔,一個是名揚天下的武安侯,卻如尋常人家的夫夫一般挽袖燒菜,沾染一身煙火氣。無論在朝在野,那些名利好似從不會成為他們的枷鎖與負累。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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