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巳時,周穀趕著馬車帶著李元胡回了家,哪成想進門後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等著他。翌日一早,村長李連生敲響了周家院門,身後跟著兩個差役,“周彪!快起來!”屋裏一陣兵荒馬亂,周彪這輩子也算老實從沒惹過麻煩,看到差役搓搓手討好地問:“大人您有啥吩咐?”“別廢話了,趕緊走,到那就知道了。”差役冷著臉催促。衙門裏縣老爺氣定神閑地坐在堂上,周大伯夫妻二人惴惴不安地跪在堂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來人帶原告。”周大伯噌地回頭一望,來人竟然是周穀和李元胡,後頭還跟著周禾和那個男人。“混賬!”“哪有兒子告老子的!”周大伯火燒屁股似的站起身輪著巴掌就要打周穀,縣老爺一聲厲喝:“公堂之上,不得放肆!”孫菊急紅了眼,見兒子神色平靜不由得默默地抹起了眼淚,那日兒子兒媳回來看到楊會大鬧了一場,李元胡氣得要回娘家,周穀也要跟著走,甚至揚言若是逼他納妾就和家裏斷絕關係。周大伯動了家法才把二人留住,沒想到眼下來了衙門對峙。他痛苦地閉起了眼。周禾悄悄拉住江現離的袖子,不安地動了動,周圍差役深色肅穆,縣老爺沉著臉威嚴地坐在主位,他頭一次來這種地方雖然是原告但也莫名心裏虛,剛剛聽到周大伯的怒吼更是嚇了一跳。“別怕。”江現離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放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連親兒子都要告他,這種人有什麽可怕的。”周禾聞言活動了僵硬的身子暗暗舒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周穀和李元胡的背影上,他也沒想到周大伯這麽糊塗,竟然偷偷給兒子納妾,還送了禮錢把人接到了家裏!“安靜,升堂。”縣長聽人把狀紙念了一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原告是兩夥人,他叫周禾把分地的證據呈上來。這份名單是那日分地時周禾簽字的,周大伯隻簽了一份,另一份他以還沒秋收為由拖延不簽,手續不全土地自然還沒回到周禾手裏。還有那日私下給周禾說親,派人私闖民宅壞他名聲,一樁樁一件件證據齊全,江現離的狀紙上更是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縣長問:“周彪,這些事你可知情?可是你幕後指使?”“我…我是他長輩,給他說親都是為他好!”周大伯梗著脖子,戰戰兢兢地回:“再說我和他爹私下裏簽過契,按過手印的,他的地歸我了。”“這麽說你都承認了?”縣長目光掃過眾人,又在身後江現離的臉上停留片刻才楊聲道:“這裏證據確鑿,你也賴不掉,再說與你簽訂契約的周致幾年前已經去世,我們縣又在推行新的土地法,斷斷不能為你開先例,你懂嗎?”周大伯聽著縣老爺的聲音後背一層層地滲出冷汗,他連連點頭不敢反駁,這話和那日江現離說得一模一樣,若是縣長想殺雞儆猴重判他,這輩子就得老死在大牢裏了。他跪伏在地砰砰磕頭,求饒道:“草民知錯,隻是為過去的事耿耿於懷才為難周禾的,求大人饒恕,那地我還給他就是了,馬上就能簽字!草民萬萬沒有違反律法的心思,草民一向是守法的,請大人明察!”縣老爺見狀擺擺手,示意師爺拿證據給眾人看,全程沒有問過周禾一句話,等堂外圍觀的老百姓看完師爺把寫好的契交給周大伯讓他畫押,這件案子就這樣結束了。“還有一案,辦完之後本縣再另行宣判。”周禾茫然地眨眨眼,那些證據都是江大哥去村長家談話後拿回來的,本以為到衙門裏還要辯駁一番,想不到這件事辦的這樣容易。“原告你還有話要說嗎?”“謝大人。”周禾急忙行禮,起身後靠近江現離悄聲說:“江大哥,你真厲害。”江現離沉默地看著周大伯狼狽的模樣,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不動聲色地把周禾護在身前,往後退了一步,低沉地笑貼近他的耳廓,“咱們和大家一樣看熱鬧就夠了。”周禾心跳加快盯著自己的腳尖沒出聲,隻留下一隻紅得滴血的耳朵對著江現離。縣老爺看了一眼周穀,又看了一眼跪著的孫菊,揚聲問:“你們二人是父子關係,子告父自古以來於理不合,你們有何事要對簿公堂?”“回大人,草民隻想讓大人做主退一門親事。”周穀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我爹趁我和媳婦不在家,私下裏瞞著我們訂了一門親,人已經接回家,我和媳婦從來沒有納妾的心思,這事也是父親一人做主,我事先並不知情,這於情於理都不合適,還請大人為草民做主。”門外看熱鬧的人頓時喧嘩起來,還有當爹的偷偷給兒子納妾的?周禾的事本就讓周大伯心裏添堵,周穀這番話更讓他氣得腦仁抽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們生不出孩子還不許我張羅張羅了?”他顧不上擾亂公堂之罪,直起身子大聲斥責,“你若是能耐就給周家留個種,守個不會生娃的媳婦才是沒出息!”“是我身子不行,不怪元胡。”周穀不慌不忙地撂下一句話。可把周大伯夫婦嚇得麵如死灰,孫菊顫聲問:“周穀,你說得可是真的?大夫看過了?”周穀點頭的瞬間孫菊眼淚應聲而流,片刻就泣不成聲,她的眼神越來越麻木,支起的身子也僵硬的像塊木頭,她捂著嘴喃喃:“作孽啊,都是報應,都怪我當初吃了藥,是張月兒來報複我了!”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來了第38章 往事“張月兒?”周禾頭一次在周大伯一家的口裏聽說了娘親的名字, “和我娘有什麽關係?”沒等周禾問出口,周大伯聽到這個名字反應極大地擰過頭,低聲喝道:“你說什麽!誰準你提她的名字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準提, 兒子得了那種病就是報應!都怪我,都怪她們張家姐妹!”孫菊哭著回。周穀沒想到在公堂上說了幾句實話能引得爹娘這樣失態,還牽扯到了嬸嬸一家,到底是怎麽回事?“娘,你冷靜點, 有什麽話好好說。”“周穀,都是娘對不起你, 讓我們家絕了後啊, 都怪我當初一時鬼迷心竅用了藥, 老天爺啊, 你要報複就報複在我身上,和我可憐的兒子無關啊!”她哭哭啼啼不停地捶著胸口, 眼淚洇濕了大片衣襟, 原本挽好的發髻散下來幾縷平添幾分狼狽,平日裏孫菊素來注重麵子, 裏裏外外都操持地幹淨整潔,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抹著臉, 什麽也顧不得了。“你把話說清楚,什麽藥,和兒子有啥關係!”在場的人目光都聚在孫菊身上,周穀眉頭越皺越深, 他看著爹娘猙獰的麵孔神情一瞬間恍惚, 或許, 今日來衙門是一個錯誤, 甚至會毀了這個家。周穀上前一步拉住暴怒的父親,低聲勸道:“爹,有什麽話咱們回家說吧,眼下請大人做主退了這門親事才是要緊事,別耽誤了人家姑娘。”他的嗓音裏帶著毫不掩飾地哀求之意,但正在氣頭上的周大伯哪裏肯聽他的話,不僅沒起作用反而被他反手推後一步,指著孫菊道:“快說!”縣老爺見兩個被告竟然藐視公堂,大呼小叫地不把他放在眼裏,當即就要下令讓衙役去打板子,誰料周大伯跪地高聲喊:“大人,我今日就算是死也要聽她說說當年的事!”圍觀的人個個伸著脖子聽著,縣老爺思量片刻才對孫菊道:“本官為民做主,你有什麽話都說出來吧。”“當初鎮上的張家姐妹倆經媒人保媒許給了周家兄弟,誰知姐姐張水兒訂親後突然離家逃婚了,張家人無奈便毀了妹妹張月兒和周家老二周致的婚事,轉頭把張月兒許給了周家老大周彪,這件事拆散了一對人,三人之中隻有周彪是高興的,哪成想快要成親時,張月兒卻和周致私下裏見麵被人發現,周致更是拿了錢財給周彪,要求娶張月兒。”孫菊說到這裏已經慢慢冷靜下來,這件事是周家秘而不宣的事,周大伯漸漸地眼神空洞,幹瘦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頭,一張臉扭曲到了極致,無聲地催促她繼續說。“當時周老爺子還在世,也覺得他們二人最先就訂了親,此事也合理,硬是做主同意了這門親事,不過把屬於周致的錢財都給了周彪,後來經過媒婆做保我來到了周家,成親後很快就有了身孕,但周致夫妻一直沒有孩子,都是因為吃了我的藥。”這些話看似平常,卻像是雪崩前的最後一次震動,很快周大伯心裏就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他臉色一白,怪不得當時周致和張月兒經常求醫問藥,幾年後終於遇到了赤腳大夫,吃了他的藥後好不容易懷了孩子,卻難產去世,周禾胎裏落下了體虛的毛病,難道都是因為孫菊下的藥?“你這狠心的婦人,我和他們夫妻二人的事哪裏需要你摻和進去,你還給她下藥,你好大的膽子!”周大伯咬牙切齒,語氣裏充斥著震怒,仿佛下一瞬就要在縣老爺眼皮子地下動手打人。“呸!你隻會說好話!當初成親時,你眼裏都是張月兒,哪裏能看到我的付出,我忙裏忙外照顧你照顧公婆,凡事都聽你的話,半點不敢反駁,你倒好,就願意摻和人家夫妻倆的事,恨不得在把張月兒奪回來,我若不是用了點手段,你的心能回到我的身上嗎,你眼裏還有這個家嗎!張月兒到底哪裏好,讓你們兄弟倆都一心撲在她身上!”孫菊雙眼赤紅地痛罵著,仿佛把這些年的委屈都發泄出來,她指著周大伯,眼裏帶著從未有過的歇斯底裏和委屈,也不知是她嗓門太大還是她說得都是實話,周大伯渾身一震哽咽了幾聲,一時無話可說。緩了片刻他才搖搖頭失神地盯著地麵喃喃道:“都是報應啊。”這些年來他痛恨張月兒不愛他選擇了周致讓,他更痛恨周致肯為了愛人放棄所有過那苦日子,以至於張月兒難產而死時他莫名有些興奮,他想看看周致會怎樣對待這個害死了媳婦兒的娃娃,可周禾一日日長大,那張臉像極了張月兒,周致疼孩子疼到了骨子裏,慢慢的他發現他的恨意並沒有隨著時間消散,以至於看不得周禾日子過得好,看不得他開心的笑。此時周禾就站在身後,所有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周大伯不敢回頭,他怕看到周禾得意的笑臉。誰也沒想到一件納妾的案子會牽扯出這麽多的陳年往事,周穀的病是導火索,點燃了周家和睦表象下隱藏的線,一時間周家一家人不僅再也回不到當初,而且孫菊還要麵臨牢獄之災,她親口訴說往事無疑是一道有力的證據。外頭看熱鬧的人一片嘩然,堂內幾人都默不作聲,連縣老爺也安靜地看著不發一言,孫菊發泄過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大伯,便認命般地匍匐在地,懇求道:“大人,草民說得話句句屬實,我自知有罪,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所為,求大人放過我的孩子。”周穀立在身後咬緊牙關,身子如遭雷劈般止不住地顫抖,膝蓋發軟跪在了地上怎麽也站不起來,絕望地捶著雙腿,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他說不清,腦子已經停了思考,下意識地回頭去尋周禾的身影。從孫菊說話起,周禾就在默默地聽著,此時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眼淚順著通紅的眼圈流了滿麵,即使身後一隻溫熱的大手不停地去擦也擋不住似的,周禾本不愛哭,但卻忍不住。有幾人發現了他的異樣,好毫不客氣地打量他,周禾忍了一會兒沒忍住,便轉過身去臉埋在江現離的懷裏,淚水都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嗚咽聲也被寬厚的胸膛遮掩了幾分。他剛穿來時隻是覺得周禾命苦,沒想到爹娘的命更苦,周禾又是最無辜的受害者,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他理不清了,是孫菊又或者是周大伯,還有那個最初毀婚的張水兒?周禾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他揪著江現離的衣襟,用一雙紅腫的眼睛望向他,那目光裏有深深地不解和怯意,仿佛在尋求他的安慰和幫助。“沒事的,都過去了。”江現離抬頭遮住了周禾的雙眼,另一手放在他的後腦不斷地安撫著,嗓音低低地說:“你還有我,還有柳兒,壞人都會有報應的,以後我們不會再過苦日子了,相信我,好嗎?”周禾的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聽了他的話後流得更凶,不一會兒衣襟前方就洇出了一片深色痕跡,江現離蹙眉索性雙手捧著他的臉,低笑道:“不許哭了,柳兒還在身後看著呢,爹爹又哭鼻子了,小心他回家後笑話你。”提起柳兒周禾才抽噎一瞬止住了哭聲,他這會兒難受,當年的真相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換做誰也難以接受,他隻是心裏有遺憾才會收不住眼淚。周禾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氣換了副表情,冷眼看著周大伯夫婦,不到一刻鍾,縣老爺麵無表情道:“孫菊謀害人命,先押入大牢日後待證據補齊再另行宣判。”周大伯和周穀父子倆沒有異議,隻是絕望地看著孫菊的背影痛苦地閉上了眼。案子告一段落,縣老爺也遣他們先回家,江現離帶著周禾先走一步,回去的路上周禾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就聽江現離一字一句地說:“剛剛在公堂上孫菊說了一個名字,我很耳熟,仿佛在哪裏聽過。”周禾回過神來詫異地和他對視,不可置信問:“江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最近又做過那些夢嗎?”“夢裏有一個女人,就叫張水兒,她好像很恨我。”第39章 我不走江現離的外傷這些日子已經痊愈, 隻是失憶的問題還沒什麽進展,剛剛在公堂上聽到了那個名字,猛地激起他的回憶, 熟悉地像是經常出現在身邊的人。後腦隱隱作痛,腦海中出現了一些隱隱約約地畫麵,耳邊仿佛聽見一道尖銳的嗓音怒罵:“我怎麽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兒子,敢想不敢做,一點兒也沒有我當初的魄力!”被她罵的人喏喏開口:“娘, 大哥他…他太厲害了,我害怕。”“他算哪門子大哥, 這個家是咱們一家人的, 江現離擔的是大少爺的名頭和身份, 也不過是爹不疼又沒娘的空架子罷了, 你記住,你才是江家名正言順的少爺, 有我張水兒在, 江家的家產不可能都落在他的手上,二少爺又怎麽樣, 若是江家隻有一個少爺,誰還在乎大的小的?”“娘的意思是……兒子懂了!都聽娘的!”母子倆又說了些什麽江現離聽不清, 這些前段若有若無更多時候都是模糊不清的對話,叫他隻能識得名字,捋不清其中的關係。張水兒的兒子是江家的二少爺,想必他是江家的二房, “夫人, 老爺過來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你先回房吧, 娘自有辦法。”伴隨著張水兒尖細的嗓音, 江現離後腦的抽痛漸漸停了,意識越來越清晰,猛地攥住了周禾的手,像是擺脫了回憶的束縛。“江大哥,你怎麽樣,想起什麽了?”周禾小心翼翼地問:“後腦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