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纏綿,群山朦朧。


    “公子,小心滑。”


    書童打著雨傘,試圖攙扶年輕人。


    “唉~不用!”


    書生隨意擺了擺手,望著濕滑山道,拂去額頭汗珠,微笑道:“老師常說破萬卷書,更需行千裏路,誠不我欺也。”


    “陝州風貌,確與我鄂州大為不同,雖神州一統數千載,但秦楚二地風土民情仍舊迥異。”


    “照搬書不行,若為官一方,還需體察民情啊……”


    書童一臉敬佩道:“公子,你將來肯定是個好官。”


    “好官?”


    書生望向北方,歎了口氣,“京中多權貴,我朝百年開國,豪門世家已然成型,若無人幫襯,此次進京,多半會名落孫山。”


    跟在旁邊的,還有位獵人打扮的老者。


    書生二人用的是家鄉口音,獵人聽不大懂,也顧不上多想,而是滿臉警惕望著周圍。


    書生見狀,連忙改口用官話詢問道:“汪老伯,這裏有危險?”


    “豈止是危險!”


    獵人冷哼道:“你這後生,放著大道不走,專鑽這荒僻小道,這點兒銀子可真難掙。”


    書生啞然失笑,搖頭道:“經過商洛,怎能不來天竺山,昔日宋時邵安樂曾隱居於此,天柱摩霄,雲海金山的盛景,在下可是向往已久啊…”


    “我不懂你說什麽!”


    獵人指了指前方,低聲道:“我隻知道,這後山可不怎麽太平。”


    “有上山采藥客,稀裏糊塗就會迷路,運氣好的能轉出來,運氣不好,人就沒了!”


    書童咽了口唾沫,明顯有些害怕,“山上有鬼打牆……”


    “閉嘴!”


    獵人一聲怒喝,見書童嚇得臉色蒼白,隻得語氣放緩,哼了一聲,“忘了我說的話?”


    “記住,是清風老爺!”


    “哦哦,是清風老爺打牆。”


    書童想起獵人之前講的忌諱,連忙改口。


    旁邊書生差點笑出聲,但見獵人神色,還是硬生生憋住,扭頭看向遠方密林,若有所思道:“傳說,唐時羅大法師隱居於此,自然有些玄妙。”


    說著,從懷中取出龜甲和銅錢,塞入其中搖了幾下,倒在地上。


    獵人頓時肅然起敬,“公子會術法?”


    書生眼中閃過一絲傲然,卻謙虛微笑道:“隻是學過些易理,這一路入山打卦,逢凶化吉,還從未失過手。”


    “嗯…二爻變,坤位安…”


    書生數著手指心中默算,隨後收起龜甲銅錢,笑道:“放心,此次入山會一帆風順!”


    …………


    夜幕降臨,林間濃霧彌漫。


    一行人,已在山中徹底迷路。


    書童打著燈籠,驚慌失措看著周圍,聲音有些發顫,“公、公子,伱的卦不靈啊…”


    書生兩腿也有些發抖,但仍舊嘴硬道:“放心,不過是山中起霧,咱們休息一晚,明天再…”


    “明個兒人就沒了!”獵人汪老伯的火氣根本壓不住,“你們這些城裏人,一點兒不知好歹,真以為待著能躲過?”


    “半夜就勾著你跳了崖!”


    說著,彎腰拱手,對著周圍幽暗密林高呼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若有衝撞,還望海涵…”


    他滿臉誠心,連喊三遍。


    隨後,又從身上取出三根細小白茅杆,自己拿一根,分別遞給書生和書童一根,沉聲道:“一人一根,走左邊道,走三步用茅杆點一下地,一路上別說話,別回頭!”


    “請茅娘?”


    書童眼睛一亮,“汪老伯,你也來自鄂州嗎,我們那邊常祭祀茅娘娘。”


    書生笑道:“靈茅聖葦,禳凶祈福,咱們楚地崇茅,《國語》曰,昔成王盟諸侯於岐陽…”


    獵人老汪快被這二人逼瘋,猛然抽出砍柴刀,低吼道:“再嘰嘰歪歪,都別出去了,老子先弄死你們!”


    書生和書童,倆忙閉上嘴巴。


    老獵人見狀,哼了一聲,再次提醒道:“此法是祖上傳下的,記住,背後無論喊什麽,都別回頭,也別答應,都拽著前頭人衣裳。”


    “記住,你回頭說話,人丟了,老子可不會去找!生死有命,莫怪他人!”


    說罷,便搶先一步走在前頭。


    這種氣氛下,書生主仆二人顯然也害了怕,一聲不吭,跟著老獵人從左邊走,每三步,便用茅草點地。


    走著走著,二人便察覺不對。


    總感覺有人跟在背後,還衝著他們耳根吹涼氣,模模糊糊,還似乎有人說話…


    二人兩腿發軟,戰戰兢兢,還好牢記著獵人的話,不敢犯任何忌諱,老老實實跟在後麵。


    或許是老獵人方法起了效,不到三柱香,周圍密林間濃霧便散去不少,遠處景象也發生改變。


    前方出現個拐角,巨大岩石上,有不知何時何人留下的“鍾蘊神秀”四個大字,雖字跡斑駁,朱砂紅漆已然掉落,但仍能看出字體之雄渾。


    幾座巨岩之間,矗立著半人高神龕,山神像斑駁,石質供案上也積滿了灰,顯然很久沒人上香。


    “山神爺保佑…”


    老獵人鬆了口氣,連忙上前,從行囊中取出早就備好的香燭,誠心燃香叩拜。


    而書生主仆二人扭頭,不由得駭然。


    如今濃霧徹底消散,隻見月光林地中,赫然有幾座石質老墳,規格不凡,卻破碎坍塌,布滿青苔。


    老獵人看到,也有些緊張,連忙點燃三炷香,挫土成壇,插在地上,雙手合十喃喃道:“叨擾各位了,多謝多謝。”


    主仆二人也是嚇得夠嗆,跟著祭拜一番,這才慌裏慌張離開。


    離開這條荒僻山道後,老獵人明顯輕鬆許多,看著路沉聲道:“咱們誤了時辰,夜路不宜行。”


    “前麵雖說也偏僻,但也有鄉黨常走,如果沒記錯,有一座山神廟,正好歇息一晚。”


    “山神廟?”


    書童咽了口唾沫,“不會也出事吧…”


    “說的什麽胡話!”


    老獵人瞪了一眼,“山神爺座下,什麽東西都不敢作祟,最安全不過了。”


    “是是是,聽汪老伯的…”


    遭遇鬼打牆,書生明顯識趣很多。


    三人繼續前行,繞過幾條彎道,又上了一個淺坡,前方赫然出現一座山神廟,看起來有些年頭。


    然而,他們卻停下了腳步。


    山神廟中,竟隱隱有火光閃爍。


    “汪老伯…”書生看向獵人。


    老獵人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應該是路人,咱們去湊合一宿,記著客氣點,別亂說話。”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卸下了背上彎弓,且抽出一根箭矢。


    他有句話沒說,深夜高深,在這種荒僻老廟露宿,有可能是行人,也有可能是歹人。


    還未靠近,廟裏便傳來個森冷的聲音:


    “咦,怎麽有生人味?”


    “莫非是哪個洞主給老夫送的點心?”


    書生頓時嚇得背後汗毛倒豎。


    這種口氣,誌怪小說裏,戲文中都出現過。


    他可太熟悉了!


    就連老獵人也嚇得腿軟。


    但他們剛準備逃走,廟裏便又傳來個溫和的笑聲,“衍兄弟,都是荒山行路人,你嚇他們作甚?”


    “幾位,進來吧,這裏很安全。”


    三人麵麵相覷,有些摸不準,但事已至此,也隻得硬著頭皮進入廟中。


    隻見廟內點著篝火,旁邊坐著兩人。


    一個身著道袍,另一個年輕人黑衣白麵,眼若寒星,腰間還挎著長刀,正是李衍和王道玄。


    老獵人瞥了瞥二人腳下,見影子隨著火光閃爍,這才稍微放鬆,微微拱手道:“叨擾二位了。”


    “無妨。”


    王道玄溫和一笑,拎下火堆上架著的茶壺,“山中深夜寒涼,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看三人防備,啞然失笑道:“放心,我等不是歹人,裏麵也沒蒙汗藥。”


    老獵人點了點頭,“道爺說笑了,關中刀客,要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何須蒙汗藥。”


    顯然,他認出了關山刀子。


    雖沒有盛具,但三人進山,都備著竹筒取水,正好當做臨時茶杯。


    一杯暖茶下肚,三人總算回了魂。


    “好茶!”


    書生一品,頓時讚道:“是淮南三茗中的黃團,還是今年新茶,道長好雅致。”


    王道玄啞然一笑,“貧道可不懂這個,都是衍小哥路上挑的,了不少銀子呢。”


    書生見李衍相貌氣質不凡,頓時心生好感,拱手道:“在下嚴九齡,敢問兄台…”


    “李衍。”李衍淡淡回道。


    似乎是見二人麵善,老獵人也略微放心,看著地上火堆,猶豫了一下,“恕老朽直言,神廟中燃火,怕是對山神爺不敬啊。”


    李衍瞥了一眼,“放心,這裏的山神爺常年沒人供奉,早走了,要不你們怎會遇到鬼打牆?”


    此話一出,三人頓時毛骨悚然。


    王道玄連忙安慰道:“諸位放心,是衍小哥察覺不對,幫你們解的圍。”


    原來如此…


    三人麵麵相覷,老獵人也是尷尬一笑,不敢再說什麽。


    他知道,自己碰到了有道行的高人。


    不怪李衍語氣不善。


    天竺山就在豐陽境內,他們離開吳家溝後,便一路疾行,來到天竺山。


    從下午登山,找了整整半日,根本沒找到吳老四所說的法脈洞窟。


    李衍無奈,帶著王道玄四處搜索,終於找到間山神廟,想憑借勾牒通神的能力,和山神爺問個道。


    沒曾想,這裏久無香火,連山神神罡也早已消散,反倒是泥胎都被陰物占了去,被李衍神鼓震散。


    答案近在咫尺,卻無門而入,自然心煩。


    王道玄則心中一動,向獵人開口問道:“這位老居士,我等上山想拜訪一些高人,不知你可否知道一些?”


    老獵人猶豫了一下,拱手道:“不敢欺瞞道長,老夫就住在右側山下天竺村,山上確實有幾座廟宇,香火也算旺盛。”


    王道玄微微搖頭,“那廟中住持確實學問深厚,但卻非我們要找高人。”


    他當然知道說的是誰。


    他和李衍前去拜訪,想要打探些情報。可惜,雖也是佛門中人,卻並非玄門。


    “這…”


    老獵人搖頭道:“實不相瞞,這裏已是後山,很多年前,聽我祖父講,還有不少高人隱修,但自從出了一些怪事後,百姓就不敢來後山了。”


    書生嚴九齡眼睛一亮,“二位,可是要找羅公一脈,聽聞那位可是唐時大法師。”


    他有些身份,曉得玄門之事,甚至年幼時還曾幻象求道,但沒覺醒神通,自然無緣踏入。


    猜出二人是玄門術士,頓時心癢。


    王道玄啞然,“羅公一脈可不在這裏。”


    李衍則忽然開口道:“那附近十裏八鄉,可有出名的過陰人?”


    老獵人眉頭微皺,“老朽不知,卻聽說過一件事,前些年,村裏幾個采藥人去北山,路上丟了魂,突然出現個老婦,幫他們招魂,隨後便嚴厲嗬斥止,禁止再前往北山。”


    “北山?”


    李衍眉頭一皺,“北山我已轉遍了,並沒發現什麽高人。”


    老獵人搖頭道:“二位有所不知,北山還有個險要之地,需從天柱峰往下才能到達,比較隱秘,常人很難找到。”


    王道玄頓時眼睛一亮,“多謝居士。”


    李衍眼中也多了絲驚喜。


    他想起件事,那姓魯的術士說過,還有個小師妹在守著祖師壇。


    幫人招魂、老婦,多半就是了!


    有了目標,二人頓時心情振奮,但因為有外人在,一些話也不好說,便直接靠著牆角睡下。


    可憐書生嚴九齡,想著破廟、俠士、道人,還都是玄門高人,簡直是小說中的橋段,正自興奮,想著結識一番,卻沒想到二人倒頭就睡。


    他滿臉無奈,加上一路上山辛苦,又受了番驚嚇,不知不覺也進入夢鄉…


    ……


    “公子!公子!”


    似乎沒睡多久,嚴九齡便被書童喚醒,迷迷糊糊醒來,發現門外天已大亮。


    老廟內,篝火餘燼已冷,俠客道人皆無。


    “那二人呢?”


    嚴九齡連忙詢問。


    “早走了!”


    老獵人悶聲道:“人家天不亮就走了,也不是老夫說你,你是正經讀書人,這些江湖中人,最好敬而遠之。”


    似乎是天亮有了底氣,書童一路被老獵人嘲諷,忍不住開口道:“我家公子可是舉人呢,將來可是要做官…”


    “竹墨,亂說什麽!”


    書生訓斥了一句,見老獵人變得拘謹,連忙搖頭道:“汪老伯,我就是個書生而已,您無須在意。”


    書童縮了縮腦袋,“公子,咱們什麽時候走,這荒山野嶺的,實在不安全。”


    “老爺讓你去長安拜見李大人,萬一誤了時辰…”


    “遊完天柱峰便走。”


    書生嚴九齡渾然不在意,眼中滿是可惜,喃喃道:“李衍、李衍,大衍求一…果然,遊曆天下,方可見天地玄妙啊…”


    就在書生感歎時,陡峭的天柱峰上,一道身影已順著山縫向下攀爬,漸漸消失在濃霧雲海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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