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卻正瞧見有人自門外施施然而來。眾人幾乎都噤了聲。是沈鳶。似是剛去請教學問回來,抱了一摞子書在懷裏,淡淡一眼掃了過來,仿佛誰都瞧了,又仿佛誰也沒瞧。……確實是容色殊麗。沈鳶入了昭明堂有半月有餘,始終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昔年沈鳶在文昌堂時,兩個人的矛盾鬧得人盡皆知,衛瓚素來傲氣,不是沒被人挑釁中傷過,隻是向來也不放在心上。唯獨沈鳶,兩人日日一個府住著,偏偏勢同水火一般。如今雖有所緩和了,旁人卻依舊是摸不透這兩人的態度,以至於遠也不是、近也不是,在這種時候便顯得尷尬。譬如沈鳶這般遠遠走過來,眾人接著說,像是在排擠他,不接著說,一群人傻愣愣在這兒沉默著也不大對。卻是衛瓚開口喊他:“折春。”沈鳶“嗯”了一聲。他說:“明日隨我出城辦差一趟。”沈鳶說了聲:“好。”眾人皆唉聲歎氣,求了那好半晌也沒見答應,可見是隻打算帶著沈鳶一個出門去。唯獨唐南星“啊?”了一聲。眾人看唐南星,道:“你又怎麽了?”唐南星:“……沒什麽,沒什麽。”有人道:“你近來怎麽一驚一乍的。”唐南星痛心疾首、有苦難言:“……”他的衛二哥啊!他英明神武的衛二哥啊!怎麽感覺路子仿佛已越走越偏了呢!沒過多時,學裏博士便來講課了,吹胡子瞪眼,訓斥他們三五聚堆在一起不做好事。眾人便耷拉著腦袋四散而逃,學堂又充斥著博士的之乎者也、念念有詞。衛瓚聽著聽著,便有些無趣,下意識去看沈鳶。沈鳶跟他隔了一張桌案,離取暖用的熏籠近些,他歪著頭瞧過去,正能瞧見沈鳶低垂著頭讀書,眉眼靜默,耳垂仿佛白皙晶瑩的一塊兒玉一般。看得久了,被沈鳶發現了,抬起頭來跟他對視。他就側撐著頭衝他笑。沈鳶頓了頓,又裝作沒瞧見似的低下頭。他勾了勾唇角,去看窗外風光,想著他爹逼他來學裏念書的事兒。也沒那麽令人著惱了。++++將沈鳶挪騰出來幫忙,卻也不是件容易事,一聽說要出城去,侯夫人那邊兒就要叮囑好半天。那個個子不高、圓眼機靈的小侍女知雪,嘮嘮叨叨囑咐了一路,一溜兒跟到馬車邊兒上,險些就跟著出了城。仿佛沈鳶是那生麵捏出來的人兒,領出去讓風一吹就要散了架。百般沒法子,出門的行頭又是原模原樣準備了一通,衛瓚親自把人裹得跟個白毛球一樣,拿馬車給請神像似的請了出來。同行的金雀衛首領姓梁,也是年輕後生,為人素來冷麵簡樸,瞧見這般排場就忍不住皺眉。待到沈鳶下車時,又瞧了一眼模樣,瞧了一眼沈鳶手中精致鏤空的手爐,那眉越發擰得緊了。那梁侍衛礙於衛瓚在場不好多說什麽,卻是一眼沒往沈鳶身上瞧,連進門時,都隻衝衛瓚一拱手:“小侯爺,可以開始了。”沈鳶麵上不大在意此事,卻是指尖下意識磨蹭著一下袖口。自顧自進了那藏甲的廢宅。這廢宅是京郊一處老宅子,外頭瞧著破敗失修、許久不曾有人住過。進門便是一個鬆鶴延年的影壁,依稀有風蝕磨損的痕跡,繞過影壁,便是正中央四四方方一個大院,空曠得連一絲擺件兒也無,後頭幾間院落,遠遠望去,卻是破敗蕭條。沈鳶問:“你讓我來瞧什麽?”衛瓚道:“瞧一瞧他們操練的什麽陣。”莫說沈鳶了,就連金雀衛在後頭麵麵相覷。就沒人聽得明白,這空蕩蕩的院怎麽能看出操練的陣型來。衛瓚卻道:“前兩天,我跟梁侍衛就來瞧過了,疑心這院落中間是用來演武練習之用。若瞧地上磚土,還能瞧出些經年累月、陣型變化的痕跡,角落裏也遺留了他們沒來得及拿走的令旗。”“隻是不曉得他們練得是些什麽東西。”沈鳶抬眸看了他一會兒。他便笑吟吟地與他對視。半晌沈鳶抿了抿嘴唇,道:“讓他們先出去。”衛瓚便擺了擺手。刹那院中隻剩下他們兩個,麵對麵立著。沈鳶往前走了幾步,去觀察地上的痕跡,垂眸低聲道:“你跟他們交過手?”衛瓚勾著嘴唇笑,並不說話。沈鳶冷哼了一聲:“有什麽訊息?”他便笑說:“共十餘人,有槍有刀,二人持輕盾,我見那架勢很是靈活,隻是卻沒見過這般陣法。”卻是大約比劃了一二。沈鳶盯著地上的痕跡道:“行軍打仗,幾千上萬人的陣都常見,十餘人的陣倒不多。”他笑道:“若非如此,我怎會找你來瞧。”沈鳶聞言,略略揚起了三分眉梢。這是對他的話滿意了。他有時會想,這小病秧子得意時也頗為有趣。會故意低下幾分頭,卻又忍不住抬眼皮偷偷瞧人。仿佛不經意就翹了尾巴,等著誰去揉一把。第18章 這廂沈鳶在院中轉過一圈,看過了令旗,終於又走回那影壁前。那影壁上雕得正是一副鬆鶴延年圖,精美繁複,沈鳶伸手慢慢摩挲了片刻,將那鬆鶴延年的鶴眼用力按了下去。便聽得一聲機關彈簧聲響。這空曠院落便驟然響起利箭破空的聲音。這院落豁然箭如雨下。衛瓚反應極快,甚至連這箭矢都沒落下,隻聞聽聲音便瞳孔皺縮。下意識捉著沈鳶向後一撤,飛似的退了七八步,幾乎要退到院子外頭去。等箭矢落下了,才發覺沈鳶原本站的地方幹幹淨淨,連一根箭都沒有落下。倒是沈鳶,猝不及防被他用力一帶,沒站穩,慣性撞在後頭的石磚牆上,疼得一個勁兒皺眉。衛瓚:“……”沈鳶卻還瞪他一眼:“昔日先生教驚弓之鳥,今日倒見了活的。”他這才恍然。這小病秧子是故意沒告訴他,突然按下,想看他嚇一跳出醜的。誰知他沒什麽事,沈鳶自己倒捂著肩揉了半天。他便倚著那影壁衝他笑:“驚弓之鳥我不曉得,什麽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我卻是學會了。”沈鳶又恨恨剜了他一眼。半晌道:“那箭多半是訓練用的。”“我沒想到,這用的是真箭……隻怕是在訓練死士了。”門外金雀衛眾人,似乎剛剛聽見弩箭聲,以為院內生變,驚了一跳。衝進來見遍地箭矢,他們兩個立在邊兒上,陰一句陽一句似是在吵架,一時竟不知該問什麽。梁侍衛更是麵色發青,下意識就要喝令沈鳶出去。卻隻聽沈鳶淡淡道:“有人在此操練連雲陣。”為首的梁侍衛一愣。誰也沒指望他真的能從一個空蕩蕩的庭院裏瞧出什麽來。沈鳶卻沒管旁人的神色,隻緩聲解釋:“此陣並非城外作戰的戰陣,而是於街巷狹窄之處城內作戰突襲,是以靈活多變、操練複雜。”“曆來開疆擴土、兩國相爭,戰場皆在城外。城門一旦攻破,守城一方便已是敗了,鮮少有城內作戰的先例,因此這戰陣用途不廣,且記載多有錯漏,本應無人能重現。”眾人皆是沉默,心知這等戰陣,卻是正適用於宮中或京城。衛瓚卻發覺沈鳶似是掠了他一眼。那目光幾分炫耀和勝負心,繼續道:“且此陣有一大好處。”“因在狹窄街巷作戰,不必顧及陣型方圓,可分十幾人一組各自操練,隻需懂得統一的旗令,合之是一軍。其陣型如雲,聚散莫測,故名連雲。”因此,若是陰養死士,便不必冒著天大的風險,將幾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日夜操練。也不必告訴目的,及至起事,隻令這些人聽從旗令行動便是。不知具體養了多少人,但哪怕隻有幾百人秘密行事,都是一支令人膽寒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