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們一炷香的工夫,能上得馬的,願意來的,都隨我來。”“卻如沈案首所說,難不成真就把這口氣咽下了麽。”沈鳶一怔。風吹起時,有什麽在他的眼底,嗶嗶啵啵地燒著,在這一刻,卻終於亮了起來。昭明堂眾人亦是心喜,正是好勝躁動的年紀,日日操練武藝修習兵法,不主動去惹是生非便罷了,怎的能讓人欺到頭上來。便是個個兒穿甲佩刀上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整肅完畢。衛瓚卻忽得被那小病秧子牽住了馬轡。他低目看他:“怎麽了?”沈鳶說:“帶上照霜。”他笑著說,好。沈鳶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鬆手。擦肩而過時,他聽見沈鳶說:“萬事小心。”衛瓚便微微笑了一聲,再開口時,卻是朗聲對眾人道:“吹角隊分,鳴金變陣。”“夜戰無旗,便以我聲為信。”眾人應聲。臨行前,衛瓚回眸又瞧了沈鳶一眼。見那小病秧子依舊靜靜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火中脊背筆直、目光燦烈。仿佛這一場火,引燃的不是蒼翠山林。而是沈鳶。+衛瓚夜中行進時,想起了前世沈鳶去戰場的時候。沈鳶的銀錢在救他時便用得差不多了,到了邊疆時,兩人也不得不分開來,流落各營。他其實並不知道,在兩人分開之後,沈鳶過得好不好,又吃了多少的苦。隻曉得沈鳶以文吏的身份一路向上爬。他輔佐一個又一個的將領,最後爬到了李文嬰的親信身側。他曾在軍中見過沈鳶一次,言笑晏晏,圓滑逢迎,說話間妙語如珠,隻為了去逗笑一個盲目自大的蠢貨。他不知道沈鳶怎麽會願意忍著,叫一個蠢貨“將軍”。而沈鳶瞧見他時,笑了一笑,卻仿佛沒見著一般。那蠢貨說:“是沈軍師的朋友?”沈鳶抿唇一笑,淡淡說:“不過是認識罷了。”他甚至以為沈鳶會比他爬得更快更高。可他再次見到沈鳶的時候,是在那蠢貨打了敗仗,上萬人全軍覆沒的時候。那是極其淺顯的一個陷阱,沈鳶不可能看不出來。也定是勸阻過了。可沒有用。沈鳶是文吏,手中不掌兵,他磨破了嘴皮,好話賴話說盡了。可將領貪功,不願相信一個病秧子的話,那麽他縱有一身的智計,也終究無可奈何。沈鳶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一個死去的。衛瓚帶著自己的隊伍千裏馳援時,是從屍骨山裏撿回的沈鳶。他險些以為沈鳶已經死了,翻找屍體的手一直在抖。卻終於蚊蠅亂舞的屍骨下裏,將嘴唇皸裂、奄奄一息的沈鳶找了出來。沈鳶看見他的一瞬間,紅了眼圈,嘴唇嚅動顫抖著,卻一滴淚也沒掉下來。手中攥著一隻斷臂的手。眼中瘡痍比這戰場更甚。他側耳去聽他的聲音。隻聽見細微幹澀的喃喃。沈鳶說:“我明明知道的。”他將沈鳶帶回自己營中,整整三天,吃什麽吐什麽,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第一次對他說好話,幹硬的喉嚨發澀,隻僵硬說:“不是你的錯。”沈鳶仍是不說話。他那時也沒有許多耐心,撩起簾就要走。卻聽見沈鳶盯著頭頂的帳子,用幹啞撕裂了的聲音,一字一字問:“為何不是我的錯?”“他們不曾如我飽讀兵書,也不曾如我錦衣玉食、食民穀糧。”“是我沒本事救他們。”“是我。”沈鳶說:“衛瓚,他們本是保家衛國來的,他們也有父母。”沈鳶經曆過太多太多次無能為力。摧毀一個人的才能,隻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無能為力。沈鳶就會相信,他真的無能為力。無論他怎樣攥著荊棘向上掙紮攀爬。永遠也看不到頭。那他總有一天會鬆開手。第38章 未燒盡的山火在馬蹄下滾燙,越是山下,越是濃霧滾滾。敵人以為在濃霧夜色之下,他們必不可能追擊,哪怕有官兵相助,隻怕也忙著防火離山,是以個個兒都鬆弛懈怠。隻遠遠觀瞧了一會兒,衛瓚便心裏便有數,這些人並非死士,而是一群雇傭而來的烏合之眾,身上連甲胄也無,怪不得不敢上門來襲擊。便低聲囑咐:“待會兒不準戀戰,必要跟緊我,隻將他們中路衝斷,擒他們匪首便是。”“縱有盔甲護身,戰場瞬息萬變,決計不可輕敵。”他將這些人帶來打架,頭一件事,就是得完完整整把人都帶回去。這可不比戰場衝殺容易。便斷然不能硬上,隻能智取。眾人便謹慎應了聲,先放趁黑一輪箭矢,惹得人仰馬翻。又喝一聲“起”。便是一時之間,火鼓亂震,仿佛有千軍萬馬自霧中衝殺而去,令人防得前防不得後。敵人還來不及穩住驚慌,便見衛瓚攜銀槍衝殺而出,如惡蛟出水一般,撕開一道裂口,後頭數人也隨之衝殺而出。卻如龍擺尾一般,迅速隱沒回濃煙之中。又是新一輪箭射。這些人與他們不同,沒學過陣型金令,黑暗中不敢放矢,又不知衛瓚等人方向,隻怕誤傷了自己人,隻在濃煙中亂了套。濃霧滾滾,對方始料未及,衛瓚提著槍,帶著人幾次衝殺,又令眾人高聲喊:“隻擒匪首,餘下不論!”這般神出鬼沒的最是令人恐懼,人心一散,一群人很快便潰敗不成軍,落馬的落馬,逃亡的逃亡,四散而去。隻剩下零零星星十幾人。又一一被挑落下馬。烈火之中,正如沈鳶所說。此戰必勝,且是大勝。衛瓚不追窮寇,卻是盯緊了那為首的黑衣男人,帶領眾人將餘下幾人圍困此處。昭明堂的學生,書念得實不怎麽樣,但個個兒兵利馬壯,武藝傍身。沈鳶的那個侍女照霜,使得一手好劍,上馬殺敵毫不手軟,衛瓚粗粗看了一眼,覺得比昭明堂這些人倒還要厲害些。想來是那小病秧子自己使不得劍,上不去馬,便將一顆練武的心都放在了照霜身上,一招一式都是教得精準利落,殺伐決斷,看得唐南星那傻子嘖嘖稱奇,“哇”了好幾聲。衛瓚見他那樣就來氣,喝了一聲:“再分神就滾回去!”唐南星這才閉了嘴,卻是一個手頭不穩,讓那無手的男人看準了這個空當,調轉馬頭一刀劈來,唐南星慌忙閃避,便讓這男人一個疾衝而去,隱沒進了霧裏,逃的沒了蹤影。這時才顯出一群學生郎的青澀。唐南星此時麵色發白,道:“瓚二哥,我讓那人跑了……”此時濃霧,逃了的人往哪兒走,很快就看不清了。若四散去追,隻怕更是昏招。眾人正在麵麵相覷之間。卻忽得聽一聲簫聲,自霧中嗚嗚咽咽傳來。衛瓚驟然麵色一頓。卻是照霜忽地向衛瓚一拱手道:“是往北邊,陣型勿變,我獨自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