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照霜不敢說。他也不敢想,沈鳶當時有多痛苦。照霜低聲說:“小侯爺,算是我求你了,走吧。”“公子如今與幾年前不同,已受不住什麽了。”他恍恍惚惚瞧見院裏,曾種著芭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想起自己曾在這兒將沈鳶那一株芭蕉連根拔起,沈鳶說,這芭蕉如你,見之生厭。便忽得明白。他之於沈鳶,從來都不是安慰。一切都太晚了。在最一開始就錯了。……衛瓚從那一日開始,便生出了一些急迫來。急著與朝中的大臣聯絡,急著從邊疆往京城滲透,急著想要維護沈鳶一二。再快一點也好。哪怕隻快一點,他就能把沈鳶,從京城裏救出來。他那時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幸運的,有舊日衛家在京城的聲望在,過了皇位更迭最緊張的那段時間,便依然有許多人願意向他伸出援手,願意幫助他一二。哪怕他們自身的處境也算不得很好。他有些明白,沈鳶為何會這樣恨自己了。……可衛瓚還是慢了一步。哪怕衛瓚願意把自己所有的幸運都給沈鳶,也沒辦法救回他來。那年冬日,因安王忌憚,他被調離辛祁兩國的邊境,改鎮守北方,以禦匈人秋冬劫掠。辛趁機發兵,再一次攻來。安王與朝中近臣商議了一夜,決意放棄康寧城,退守至辰關一帶。他聽到這消息時,便知道一定會出事。沈鳶不可能放棄康寧城。沈玉堇夫婦當年死守三月,才保下的康寧城。沈鳶為了這座城失去了父母,變了性情,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一無所有。更何況,安王如今親信,根本不顧百姓死活。沈鳶在宮外跪了整整三天。人來人往,安王不令人攔他,也沒有人攔他。沈鳶在朝中的名聲已糟透了,哪怕同樣不欲退讓康寧城的人,也不屑提起他。真提起了,也隻覺得他是當年沈家夫婦的恥辱,反倒更覺得可恨。若不是他,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婦,隻怕還能保住康寧城,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婦,眾人想到他在外頭跪著,隻覺得可笑荒唐。朝中一日一日地爭執。最終還是將康寧城棄了。朝臣有喜有怒,一個個踏過沈鳶身側,有經過他的,想起沈家夫婦,又想起他,越發恨得狠了,踢了他一腳。沈鳶要許久才能爬起來。隔了一會兒,複又直立跪在那兒。隔了許久,一雙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麵前。他抬起頭時倉皇萬分。安王自上而下,靜靜地看他,半晌,笑了一聲。眼底這時,才出現了一抹徹骨的惡意。“沈卿想救康寧城?”沈鳶的額頭貼在粗糙的青石磚,喃喃說:“求您。”他閉上眼睛時,已沒有眼淚了。沈鳶隻喃喃說:“康寧城能守,真的能守。”他曾讀了千百冊兵書。最想改變的就是康寧城那一夜,想挽回他的父母。如今什麽都回不來了,也隻有那一座城,那城裏的人,是用他父母換回來的。是那一天,他目送著的小船,駛向的地方。他說:“臣可以立生死狀,隻要五千兵馬,帶上糧草,康寧城能守……”安王溫聲說:“沈卿無寸功在身,隻一張嘴,便要五千將士送命麽?”“昔日沈卿做軍中幕僚,害死了多少人,怎的不長記性呢?”“縱朕願意應你,這朝中的大臣,哪有一個敢信你呢?”沈鳶像是一個死人一樣,伏在那處。又重重地磕了幾次頭。喃喃道:“請聖上開恩。”安王終是笑了一聲。矮下身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撫摸一隻寵物。沈鳶連閃躲一下都不曾。卻是安王在他耳側輕聲說。“既如此想去,沈卿便自己去吧。”第53章 衛瓚的預感沒有錯,哪怕安王沒有給沈鳶一兵一卒,沈鳶還是隻身去了康寧城。當時離康寧城最近的將領,是同樣因為嘉佑帝風波,被貶謫至辰關一帶的晉桉。那是衛瓚最慶幸的事情。晉桉給了沈鳶能力範疇內最大的幫助,糧食、援兵、藥材,皆是冒著違逆上意的風險私下調用。那時的康寧城百姓,還有曾經承過他一話之恩的晉桉,也許是這世上最後一些願意相信沈鳶的人。沈鳶創造了第二個奇跡。死守康寧的第二個月,恰逢辛國內亂,攻勢漸緩,沈鳶和康寧城得以苟延殘喘,撐到了開春。辛人暫且退兵。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無暇作戰,衛瓚深入草原突襲,攆得對方四處潰逃,大勝而歸。卻沒來得及回京,隻聯係朝中舊友運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邊境。他起初以為安王會不欲令他去。後來想,興許安王盼著他去。興許是調走他一次,見了後果,便的確怕了辛卷土重來,哪怕退讓了康寧城,辰關也會吃緊。又或許這裏頭,存著對沈鳶的惡意。沈鳶如今稍有寸功,最不願見的人,興許就是凱旋的他。可他不得不去見沈鳶,他已許久沒見過他了。他從前隻是想不起沈鳶的笑容,如今卻連他惱怒敵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清了。他進城時先見的晉桉,晉桉告訴他,沈鳶就在沈家夫婦的舊宅。舊日愛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時也幾分狼狽,看了他許久、欲言又止,到底是沒說什麽。他匆匆一路進城,已想好了許多好話。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如何說好話,可這一路,他想了許多,如何去肯定沈鳶,如何與他說,他做得很好。他想過沈鳶見了他會憤怒、會自慚自惱,甚至會避而不見。什麽樣都好,怎樣恨他憎他都好。可他見到沈鳶的一瞬間,就知道不對了。沈鳶靜靜坐在那舊宅之中,像是紙上繪著的人一樣,蒼白而單薄,抬眸靜靜瞧著他,渾身上下,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眼中也沒有一絲情緒。他立在門口,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了他的後脊背。他環顧四周,終於意識到了什麽。許久才啞聲問:“……照霜呢?”沈鳶說:“像我父母一樣。”殉城了。衛瓚終於想起,晉桉見他時,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裏到底包含了什麽話。沈鳶抵達時,原本鎮守康寧城的武將已戰死,晉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卻不可能光明正大為他驅策。沈鳶手中一顆棋也沒有,與父母不同,他連自己都上不得馬,坐鎮兩個月,唯一能用的將領,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沈鳶一日一日教劍的照霜。一夜一夜護他安寧的照霜。沈鳶這許多年不能學武,他將所有學劍騎射的願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在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也隻有比他更有韌性、更堅強的照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