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這才連連稱是。衛瓚便又用餘光瞧了沈鳶一眼。見那小病秧子已不是方才臉色煞白的模樣,麵上漸漸有了幾分血色,隻低著頭一筆一畫寫著文章,不由輕輕鬆了口氣。後頭又是捉了那巡吏去查,複又應酬許久。走出好些步,四下無人之時,梁侍衛麵無表情與他低聲道:“你跟沈公子有什麽暗號?”衛瓚一怔,笑道:“果然是金雀衛,瞞不過你。”梁侍衛道:“我見他隻是敲了敲筆。”衛瓚便勾了勾唇角,輕聲道:“是我衛家軍的鼓令。”軍中向來以旗鼓傳令,是進是退,是急是緩,每個新兵無論識字與否,入軍營頭一件事,便是要學會聽鼓辨旗,是以鼓點雖簡單,意義卻大有不同。沈鳶敲的意思便是,停軍觀察。他本就盯著那小病秧子的動作,見他這般,自然停下來看了半天。梁侍衛聞言道:“你們倆……倒是很好。”衛瓚挑了挑眉。饒是梁侍衛這木頭疙瘩,也瞧出他愛聽了,便是笑說:“也就是一同長起來,才有這般默契。”衛瓚心中終於舒坦了些,眉梢也揚了揚:“的確。”隻是走了半晌,衛瓚又道:“我怕是把他牽連進來了。”梁侍衛說:“什麽意思?”衛瓚手上捏著那蛇的脖子,凝神地打量著裏頭的毒牙,道:“這一年裏頭許多事,都有沈鳶的參與,又是破陣、又是燒山的,這不就有人衝著他來了麽?”偏偏是沈鳶的號舍裏頭藏著毒蛇,這事未免也太巧了。他今日不來這麽一下,隻怕那小病秧子就要讓蛇給咬了。瞧著那巡吏漠不關心的模樣,隻怕早就讓人收買了,壓根不會插手過問,隻待一入夜,人人都睡下了,便該是沈鳶殞命的時候。科場萬千號人,年年都有幾個意外,今年多一個被毒蛇咬死的沈折春,又算得了什麽。梁侍衛看他半晌,這才弄清楚,衛瓚怎的就突然提議巡視考場,還真將嘉佑帝給說動了。費這麽大功夫。不過就是為了保號舍裏頭的沈鳶。科舉考場規矩森嚴,一旦開考,隻有聖駕巡查,才能光明正大進考場來視察,也能震懾幕後之人不敢動手。今日前來清查,可以保一日,明日又有聖駕震懾,後日再來送賞賜,便也考完了。端的是好算計。這麽幾句話的功夫,那小侯爺目光漸漸邃密,嘴唇也抿得緊了,全無平日嬉笑之色,指尖微微一用力,便見那蛇掙了幾下,猝然不動了。“若不是被我連累,又何必如此。”衛瓚輕聲道。沈鳶又不是自己考不得狀元,好好去考個試,哪至於這樣險象環生,險些連命都送在這貢場裏頭。半晌,又聽衛瓚輕聲說:“我不好下場去,你一會兒帶人四處清查,也不必特意幫他,隻是他身子不好,又受了驚,我實在放心不下……”“算我欠你人情,你多看顧他一些。”梁侍衛啞然失笑,半晌道:“你放心罷。”他與沈鳶又不是沒有交情,就連許多金雀衛都是認得沈鳶的。隻是見衛瓚的模樣,禁不住有些好笑。衛瓚走了兩步,又盯著天色喃喃:“……這天怎的這般陰。”+++行軍打仗的人天氣都有些敏感,沈鳶這廂考過了頭一場,天色已是昏黑,依稀望著天色,便覺著可能是要下雨。那冷眼看他的巡吏倒是不見了,換了個麵善溫和的過來,跟著金雀衛,挨個清查號中的蛇蟲鼠蟻。沈鳶聽得周圍書生興奮說,是因為聖駕要到了,故派人清查。到了沈鳶號中尤其查得認真些,仔仔細細看了一圈,連邊角縫隙都查過了,那巡吏溫善道:“若有什麽,公子再喚我就是了。”沈鳶便垂眸道了一聲:“多謝。”不知怎的,卻是想起白日那一瞬來了。分明科考的時候不該分神惦記著,他也有意將見衛瓚那時的情緒往下壓著。卻偏偏還是想起來了,也晃了神了。到了晚上,沈鳶沒力氣同旁人說話,隻在那號舍裏坐著,嚼咽了些油糕點心、桂圓果脯。他受了一場嚇,胃口越發不好,吃食又都是些冷物,隻是硬逼著自己吃了些東西下去,不至於腹中無食。到了夜裏,果然是下了雨,寒氣逼人。風一吹,豆粒大的雨滴,打外頭吹進號舍裏頭來,饒是掛了簾子、披了氈子,照舊冷的發顫。前兩年科考走了幾次水,險些將貢場一把火燒了,這兩年便不準考生自己帶炊具做飯,隻許用燭火照明,生怕又出了事。這一下雨,便是叫冷聲連天。沈鳶尤其怕冷,越發麵色蒼白得厲害,渾渾噩噩咬了一片參,蜷縮在透著濕氣黴氣的木板上。他清楚自己的身體,這一宿雨過去,第二天卻是非要發熱不可的,之後還要考兩天。隻能認了自己的確運道不好。他將那氈子裹得緊緊的,連腦袋也包上了,仍是手腳冷得不住打顫,發沾了潮意、黏在臉頰邊,也沒心思拂去。不知是過了一個時辰,還是半個時辰,雨稍稍小了些。卻隱隱聽得外頭有喧嘩之聲。他微微撐起眼皮,卻見有人輕輕撩了簾子。一刹那他不知怎的,竟以為撩他簾子的人是衛瓚。凝神看去,卻仍是那新來的巡吏。沈鳶心知此時衛瓚絕不能出現,科舉考場最重避嫌,白日裏頭捉蛇已是意外了,這時候若再出現,隻怕事情反而麻煩。可直起身來,氈子滾落在腰間,心頭卻還是不自覺落空了片刻。他道:“何事?”那巡吏便一手提著桶,一手遞給他一碗熱騰騰的薑湯。巡吏說:“是大人體恤諸位,聽說落了雨,便令我們熬了薑湯來,分發驅寒,免得諸位明日寫不得文章。”他問:“哪位大人?”巡吏笑道:“自然是主考大人。”沈鳶點了點頭,道了一聲謝。又聽得周圍書生有的感慨主考仁慈,有的說是因著聖駕要來才如此,應謝聖恩浩蕩。隻有沈鳶指尖摩挲著碗壁,思忖許久,慢慢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薑湯。辛辣入喉,一路暖到胃腸。卻是不自覺一怔,半晌,輕笑了一聲。考場分發薑湯驅寒已是罕見,怎的還會往裏頭放這麽多蜜糖呢?他不知怎的,撩起簾,隔著秋雨纏綿,卻抬頭往那監考的高樓上頭望了望。自然是望不見什麽。……不知是不是那一碗薑湯的功勞,沈鳶第二日雖有些受寒之兆,卻沒有發熱,隻是嗓子有些疼,腦子卻是清醒的,並不耽誤答卷。嘉佑帝也的確巡視來了,好些書生都興奮不已,道是能親眼見了龍顏,哪怕沒考中,也不枉來了這一次。沈鳶本以為能瞧著衛瓚,卻不想衛瓚為了避嫌,並沒有陪著,隻是瞧見了梁侍衛隨駕左右。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隻是無風無浪將這第二場也考完了。誰知到了傍晚臨睡時,那熱薑湯又來了。比昨晚的還甜,也不知放了多少蜜糖進去,薑也下了猛料,沈鳶喝下去時覺著辣喉,甚至沁出了些汗。他捧起碗,慢慢喝幹淨了,剛想將碗還回去。那巡吏卻不聲不響,又從壺裏另給他另倒了一碗湯藥。巡吏道:“是為了諸位風寒準備的。”沈鳶怔了怔,又喝了。半晌抿了抿唇,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撐得住。”那巡吏似乎是得了信兒似的,拱了拱手,便走了。沈鳶摸了摸嘴唇,那一點辛辣餘甜還在唇邊,半晌蜷縮回木板上,竟不覺得有那麽孤冷難耐了。隻是這一宿再過去,他的確是到了極限了。一覺醒來時,已是額頭滾燙,喉嚨刀割似的生疼,卻是咬著牙,含著參片,將這最後一場給考了下來。沈鳶其實也算著了,他遇上這場雨,能撐過三天,已是萬幸了。最後寫完了文章,剛剛謄完,手一鬆筆杆,便是頭暈耳鳴,昏沉得不像個人樣。說來也怪。他連鼻子都開始不通氣了,卻偏偏能嗅著自己身上的異味。這般關了三日,無處清洗,蓬頭垢發,午時熱得發汗,夜裏又淋風淋雨,再加上那號舍本就算不上幹淨,混著潮氣黴味兒,什麽難聞味道都裹在了身上,沈鳶自己聞了,都皺了好一陣的眉。沈鳶渾渾噩噩間,忽得不那麽想見衛瓚了。他迷迷糊糊收著籃子,卻還是國子學裏認得他的文生好心,將他攙扶出去的。一見他仿佛初生的貓崽兒,連路都走不穩了,便喊了一聲“折春兄”,搭著他的膀子,將他攙出去。沈鳶已燒得頭疼了,卻隔了好遠,就在門外眾多人裏頭瞧見了衛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