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侍衛嗅得車內的血腥味、又見沈鳶麵如金紙,一側知雪正挽起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施針。便知道情形不好,喊了一聲:“沈公子,我本就是來尋你的。”沈鳶這一刻,已是清醒了許多,隻是心虛氣弱,輕聲喃喃說:“你說。”梁侍衛見他這樣子,也不兜圈子,半晌道:“衛小侯爺可能出事了。”沈鳶饒是已猜到他要說什麽,身子一顫,卻是知雪輕輕“呀”了一聲,便將嘴唇抿得蒼白,咬著牙說:“繼續說。”梁侍衛看了他半晌,似乎在猶豫判定他到底能不能接受這個消息,好一陣子才說:“小侯爺是去尋大夫去的。”沈鳶說:“什麽大夫?”他忽得想起來了,那位望鄉城的林大夫,有一位兄弟的林大夫。刹那便是愣在原處。梁侍衛隻將衛瓚出去尋醫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如何囑托,又如何叫他瞞他。不知怎的。沈鳶那嗡鳴眩暈的感覺,似乎來得更厲害了,麵上血色一寸一寸褪去,甚至比在安王那裏、被強迫著看完了一場淩遲的痛苦感更甚。方才見過的那場淩遲,刀子仿佛是割在了他的身上。衛瓚是為他求醫去的。“此事並非公事,而是我的過錯,小侯爺叫我瞞著你,我便替他遮著。”“誰知道頭兩天小侯爺傳了信來,道是情況不對,說有人在埋伏著林大夫,我問他是否要向侯府說明情況,他叫我按兵不動,說是情勢複雜,不宜打草驚蛇。”“之後好一段時間都沒消息,我心裏頭定不住,便遣人去找。”“卻見那大夫住處有動過手的痕跡,一路往山下逃,留下了許多屍體。”“小侯爺的槍……也留著了。”習武之人,武器向來不離身,若是連槍都落了,那隻怕是被逼進了絕境,凶多吉少。沈鳶合了合眼睛。竟是一陣一陣的虛軟,血氣翻湧之間,隻強撐著,一動不動坐在那。喉頭又是一陣一陣腥甜,半晌忍下去了,開口聲音嘶啞:“此事聖上知道麽?”梁侍衛道:“剛剛已報了回來,聖上震怒,已著人去搜查了。”沈鳶閉上眼睛,半晌蒼白著麵孔,將手中荷包給梁侍衛看。梁侍衛麵色一變,道:“這是從何而來的。”沈鳶說:“安王。”梁侍衛越發麵色一頓:“安王如今正在府中軟禁,怎麽可能……”沈鳶說:“的確,你若同聖上說,也隻會得這樣一個結果。”“更有甚者,”沈鳶說,“害死衛瓚的人就成了我。”衛瓚是為他尋醫訪藥去的。他與衛瓚的矛盾,坊間總有人聽說過。安王今日給他的就是這樣一個威脅。若是他真昏了頭腦,不知死活宣揚衛瓚為安王所害,那麽屆時安王反將一軍,將事情都誣到他的頭上。凶手是安王的人,他長期往來的博士如今卻為安王掌握。他如何自證清白?屆時靖安侯府隻剩得一個靖安侯,如今正往北疆的路上,安王未見得會立時動手,畢竟在路上謀殺,總要被追查到頭上,但若是兩軍交戰,靖安侯隕落,那便是兵家常事。還需得給靖安侯寫信。沈鳶整理思路時,指尖一陣一陣發抖,半晌說:“多謝梁侍衛告知。”梁侍衛拱了拱手。半晌,見那車中坐著的少年,仿佛幾日未見,便被逼到了懸崖邊兒上,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半晌說了一句:“沈公子此刻……最好還是做得越少越好。”沈鳶明白。他越是在衛瓚的事情上用心動作,越是容易被安王捉住把柄。可這之外的事情。才是真正叫他沒法兒麵對的。沈鳶一送走梁侍衛,在馬車裏就鋪開了紙筆。一字一字給靖安侯寫信,卻寫到一半,就筆尖顫抖不能書。隻得叫來知雪,有氣無力說:“知雪,你幫我寫。”知雪接過筆,聽沈鳶一字一字念。“沈鳶帶累侯府至此,罪該萬死。”“萬望姨父聞訊保重,警惕軍中。待凱旋之日,若世子性命有失,沈鳶願以命相抵。”知雪寫著寫著,眼圈兒就紅了。咬著牙,一字一字寫完了,正好行到侯府門口。封上了,便遣人快馬加鞭去送。沈鳶忽得攥住知雪的手。低著頭,將那方私印取出,放到知雪手裏,從牙縫裏擠出字來:“待一會兒到了家中……吩咐下去,此事先不同姨母說。”知雪小聲說:“公子,瞞不住的。”“聖上都已知曉的消息,侯夫人那邊兒哪瞞得住。”連知雪都知道的道理。沈鳶低著頭,幾乎狼狽地喃喃:“瞞一天是一天。”他現在怎麽受得住侯夫人的目光和責難。……沈鳶將一應事務安排下去以後,又親自送了家將出門去搜救。而後獨自去了枕戈院。他不知衛瓚是否留下了隻言片語,或是另有安排,隻抱著僥幸的、隱晦的希望,去了衛瓚房裏,翻箱倒櫃的找尋。被褥、字畫、兵器。一切都亂成了一團。沈鳶最終連自己都沒了力氣。他翻開最深處的、緊鎖的箱子時,發現了衛瓚的一張畫。以簡單的墨線勾勒描摹,裸背,紅痣,層層疊疊的錦衣華服,堆疊在腰間。沈鳶幾乎一瞬間就發現了這畫上的是誰,繼而閃過了一個可怖的念頭。若這之後,嘉佑帝真的派人來查這房間,隻怕立時便會發現,他與衛瓚之間隱晦的關係。侯夫人也會知道,她唯一的兒子,是因為授受私情,替他去尋醫,然後送了命的。真的有人會原諒他嗎?沈鳶指尖竟顫抖了起來。他慌裏慌張的、將衛瓚藏在這箱子裏的一切都倒了出來。為他做了一半的兔子球,笨拙寫給他的情詩,珍重疊好的裏衣,他曾贈與衛瓚的兵書,以及一張一張描摹勾勒細致的畫,皆是那傲氣少年鮮少流露的柔軟情思。散落了一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意識到了,安王那句話的含義。“你以為衛瓚死了,靖安侯府還能容下你麽?”這是毀了如今的他最快的方法。衛瓚,前程,靖安侯府。刹那他生出了一個極其可鄙卑劣的念頭。他想,必須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毀了。他與衛瓚的聯係便少上一分。至少不能讓人知道,衛瓚是因著授受私情,才為他尋醫的。若僅是手足情深,至少保得住衛瓚的名聲。保得住……他自己。腦子裏嗡鳴的念頭,就是要與衛瓚斷個一幹二淨。如此靖安侯、侯夫人對他的失望會少一分。如此他的罪責也會少一分。他的前程,他綢繆追尋了許久的未來,才或許還有一線希望。此事必須要快。要趁著所有人沒有開始清查,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旖旎之前,將此事做下來。他匆匆取了燭火來,將那畫的一角引燃。便見那蒼白脆弱的紙張在火中扭曲焦黑,連帶著那人的影子,也在他腦海中焦黑了。那一瞬間,浮出無數這人嬉笑怒罵,幾分慵懶的神色。一碗薑湯,一口蜜糖,幾分漫不經心喊折春,似真又似假的幾聲“沈哥哥”。他想起了父母留下的那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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