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夏溫黃的晚霞落在院中,薑自春從夕陽下走來,見著白蘞溫和一笑:“見著屋門閉著,還以為你沒在家裏。”白蘞站在屋簷下鼻子忽有些發酸,這番場景他曾無數次的在記憶中重溫,即便是過去幾十年也依舊深刻,而今再見,心中五味雜陳。他連忙上前熟稔接下薑自春的藥箱子:“爹怎的去了這般久,此次的病患可是太棘手了?”薑自春由著白蘞抱下醫藥箱子,聽哥兒語氣委屈微有埋怨,笑著揉了揉白蘞的頭。“就是個摔了腿的老漢,我給接了骨便回來了,隻是沒遇上牛車步行費了些功夫,在村口又遇上了劉老爺,他說近來有些頭痛腦熱,我又上了劉家一趟,劉老爺留爹喝了一盞茶,幾番耽擱回來的就晚了些。”白蘞抱著藥箱子進屋放下:“地主劉家?”薑自春點了點頭,他坐下拉住家裏唯一的哥兒,溫聲道:“劉老爺今日同爹問起你的生辰八字,他們家的老五早已經到了娶親年紀了,爹也瞧過那小子,雖是不如他前頭的哥哥精明,卻也是個踏實能幹的,你瞧著如何?”白蘞眸子微睜,不高興道:“爹這麽快就想打發我走,可是我煩你了?”“這說的是哪裏話,咱們爺兒倆相依為命,爹倒是想你一直在家裏,可是小哥兒哪有不出嫁的?”說著,薑自春微微歎了口氣:“爹也想過同你招一上門女婿回來,可是咱們家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也隻夠個溫飽,怕是不好找上門的,到時候白白耽擱了你。”“咱們村也不是小村落,人口也是不少,爹爹想著退而求其次在村裏找一戶好人家也相隔不遠是不是?哥兒雖年紀還小,可好人家多的是人盯著,也得早做打算。”白蘞憂心問道:“爹可是答應劉家了?”“沒得你的答應爹如何會貿然點頭,隻客氣了幾句,便是劉家家境不錯,可爹也不會見著有好就不顧你的心意了。”白蘞微微鬆了口氣,挨著薑自春坐下,他知道自己是他爹的那塊兒心頭肉,事事都為他考慮著,說來在村裏找一戶人家確實是最好的安排,隻是現如今他……如何好再去找好人家。“我不想嫁人,就想跟爹學著看診治病。”他眸光輕漣,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昔年那些寂寂無光的日子,他都是靠著銀針藥理打發時光,幻想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三千裏流放路上,他也曾和寧慕衍侃過,自己想做個受人尊敬的醫師。而今好不容易再有一次機會,他怎會再想隨隨便便找個人安排了後半生呢。“盡說些胡話,若是爹以後不在了你沒個丈夫當如何是好。”“爹!”眼看人急了,薑自春緩和了語氣:“好好好,你現在年紀還小不願意嫁人也就罷了,爹定然是不逼你的。”白蘞這才點了點頭,他挽住薑自春的手臂蹭了蹭:“爹先歇息著,我去給爹燒飯。”薑自春笑著說了聲好。白蘞生火下了米,好些年沒幹這些活兒了,一時間做起來還有些手生,不過打小做的活計,多搗騰兩下也就不是什麽問題了。趁著灶裏火燃著的功夫,他去院子把曬著草藥的簸箕一一端回屋裏去。他心裏有些煩惱,現在年歲算不得大倒是還有得話同他爹說,礙個三五幾年的他爹定然會愈發的心憂,怎好叫他老人家為他傷神。暫且想不出好法子,他歎了口氣,家中清貧,若是闊綽些倒是也不至於那般憂慮,他想著尋個機會自己慢慢給人看診好了,如此家裏多個進項,日子也會更好一些。想到此處,白蘞心中這才寬慰下來。第4章 翌日一早,薑自春吃了早飯同白蘞說要上城裏去一趟,家裏常備著的一些治療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藥缺七少八的,這朝得空未有人前來請出診,正好去把這些常用的藥物補齊。吃了飯人就去了。他們家裏雖然未曾耕種靠莊稼糊口,卻也有幾畝薄田,薑自春留了一畝地種了點小菜,剩餘的土地都用來種草藥了。都是些好種植料理的草藥,值不得幾個錢,素日裏草藥成熟以後便收割帶去城裏的大藥堂去賣,要麽換些銀錢,要麽就地置換些家裏常備的藥物。白蘞前兒才收割了些成熟的藥草去城裏賣,這朝薑自春去城裏便鬆快打著空手前去。他爹出了門以後,白蘞身體還有些不大舒服,回賴床多睡了一個時辰精神好了很多。他拿著個小鋤頭想去藥草地裏鋤野草,地裏種植的艾草已經長的鬱鬱蔥蔥了,日裏若不常去看著,就怕有人手腳不幹淨薅幾株走,雖值不了多少錢,但是一人糟踐一點也就沒什麽收成了。同村裏鄉親種地怕人刨瓜偷菜一個道理。他爹一有空就來拾掇藥草地,也沒多少荒草可鋤,白蘞算是白跑了一趟。他心裏巴不得把以前常做的事情都幹個遍,回家也閑不住,索性又拿了個小背簍背著準備上山去碰碰運氣。都說是靠山吃山,他們這等草醫人家也是一樣的,光靠著地裏的那點藥草和給人看診的費用不夠家用,便隻有上山去摘些草藥補貼了。山裏草藥稀散,但大抵都比地裏種植的要值錢些,城裏的藥草堂也喜歡收,為此還有專門的人靠著采山裏草藥為生的,同獵戶差不多,常年都住在山野之間,積夠了一回的東西再下山拿去城裏賣。不過這多是識得草藥但是不會治病看診的半吊子大夫才會做的營生,但凡是醫術全些好些都不會做,畢竟是又苦又累還不安定的活計,有好的出路誰會樂意去做。這段兒裏春種農忙才過,農戶稍稍得點閑,不如當春那陣兒忙碌,白蘞上山的功夫便遇見了好幾個村民上山砍柴。村民看見白蘞都會招呼一聲,問一句薑大夫,白蘞覺得親切,笑著同鄉親嘮嗑了幾句。“蘞哥兒,蘞哥兒!”白蘞正同鄉親說笑著往山上走,忽然急急的呼喊聲破風而來,諸人皆是聞聲回頭,隻見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風風火火招著手跑過來,是村裏宰豬的秦娘子。“薑大夫可在家裏,我家二牛肚子疼的直嚎,想請薑大夫跑一趟!”“可是不巧,我爹一大早就去城裏了,怕是這陣兒才到城裏。”婦人急的腦門冒汗:“這可咋辦啊,薑大夫沒在家,也不曉得什麽時候回來,孩子小臉兒都疼白了。”白蘞緊了緊背上的小背簍,看婦人直在土坡上打轉,嘴裏念叨個不停是真憂心孩子,他寬慰道:“嬸兒,要不去外村請個大夫吧,我爹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婦人聽見白蘞說話,心裏反倒是更急了,去外村一來一回的也要好幾個時辰不說,誰知道人家在沒在家呢?她琢磨該如何時,看著白蘞忽而眼前一亮:“蘞哥兒要不你隨我跑一趟吧。”白蘞眉心微動:“我可未曾出診過,秦娘子也放心?”婦人拉住白蘞的手臂:“你打小跟著薑大夫,素日裏誰來拿點頭疼腦熱,止血化瘀的藥不都是你給配的,就去瞧一眼吧,孩子疼的厲害呢。”白蘞抿了抿唇,扭身看見大家夥兒都殷切的瞧著他,既是有諸人見證是秦娘子請他去幫忙的,若是有什麽不妥比一個人說不清好,再者他也有別的私心:“好吧,我且先去看一眼,待會兒我爹要是回來了同他說也更快些。”婦人這才微鬆了口氣應了一聲。白蘞隨著婦人折身一同到了秦家,這秦家夫婦兩人都生的凶悍,靠著宰豬日子過得很是不錯,院子也修的又大又寬敞,是村裏敬著不敢招惹的人家,這要是惹著了操著兩把大殺豬刀光是陣仗都能唬住人。“二牛,白蘞哥哥來給你看病了。”剛到院子白蘞就聽見屋裏小孩子的哀嚎聲,秦娘子像是疼在自己身上一般,趕緊就躥進了屋子安撫孩兒去了。秦家家裏在村裏不差,但卻隻一個兒子,兩口子疼愛的不行。白蘞給孩子摸了摸脈,看著八九歲長的圓滾滾的小子焉兒吧唧的躺在床上,手腕比他都還粗。他收回手問秦娘子:“可有嘔吐或是泄瀉的症狀?”“沒有,就是總捂著肚子疼。”白蘞又輕輕摸了摸小孩子的肚子,這才徐徐道:“二牛這是脹滿積滯了,近來是不是肉食吃的多?”秦娘子連連點頭:“家裏宰豬,天氣大了肉容易變味兒,沒賣下的都是盡量自家就吃了,這陣子家裏幾乎日日桌上有肉,昨兒又新宰了一隻豬。”白蘞想也是如此:“葫蒜下氣,消穀化肉1,給二牛吃些。這陣子可就別在大魚大肉了,食用清淡易消化的。”又道:“小兒腹脹,鹽炒摩腹2。秦娘子用胡粉炒鹽待色變,揉摩腹上。”說著,白蘞還給婦人演示了一下按摩的手法和穴位。婦人瞧著白蘞說的頭頭是道,又手法精準,麵上露出笑來,趕忙跟著學下。教完人,白蘞起身道:“沒別的,若是秦娘子不放心或是明日也還沒有效,等晚些時候我爹回來您可再跑一趟。”婦人連忙客氣的把白蘞送出了院子:“按你說的,要是明日孩子還叫喚,我再去麻煩薑大夫,今日多謝你了蘞哥兒。”白蘞擺了擺手。“這蘞哥兒也能看診了啊?他爹咋沒來,可別亂說治錯了。”二牛的外婆聽聞孩子不舒坦過來瞧,正好撞見秦娘子送白蘞走。“薑大夫醫術不比城裏的大夫差,教出來的孩子能亂治嘛,再者人蘞哥兒說的可好。”“家裏就這麽個獨苗苗,可小心著些吧。”“薑大夫出門去了,誰曉得什麽時候回來,我先按蘞哥兒說的做,要是不成再去找薑大夫,那會兒人也都該回了。”言罷,秦娘子喊著自己的老娘進屋去,一道給孩子搗騰藥。白蘞本是上山去,這朝被打岔,從秦家出來太陽都爬到山頂上了。可惦記著幹糧都帶了,不上去又可惜,略略猶豫,白蘞在路邊的池塘邊上摘了一張小荷葉蓋在頭頂上,還是往山上去。這當兒是沒啥人上山了,上山早的都拾掇了兩捆柴挑著往山下來,白蘞步子匆匆,卻是聽到身後似是有腳步聲相隨。白蘞回頭,見是個微低著頭的年輕男子,麵向看著有點木訥,就不遠不近的在他身後一些。也不知這人是什麽時候跟上他的,不過山腳上山大家夥兒常走的路就這麽一條,有人跟著走也不奇怪,為此他也沒做聲,隻是快著步子往山上去。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白蘞發覺後頭的人還是在跟著自己,若是上山砍柴或是打獵,一般都會往樹木茂盛的地帶前去,而采藥才會朝著向陽雜草多的地方走,這男子隨著自己那麽久也不分路,倒像是特意跟著他了。山上人煙稀少,防人之心不可無,白蘞見男子麵向有些熟悉是本村人,便問道:“大哥是上山砍柴還是打獵?”男子開口就是:“我跟著你。”白蘞眉心一緊:“跟著我作何?”男子大著舌頭:“我爹跟你爹對了咱倆的生辰八字,合適,你許了我,我自是上山看著你。”白蘞心裏咯噔一下,大抵便猜出了此人就是他爹口中的劉家老五,隻是瞧著老老實實的一個男子怎的開口就朝著毀人名譽上去。便是如此,白蘞還是好言好語道:“許是中間有什麽誤會,我爹並未把我許給誰,可別耽擱了劉五哥擇選好人家的娘子哥兒。”男子卻並不顧白蘞的委婉,徑直道:“薑家雖然窮了些,但你生的好看我瞧的中,以後給我生兩個兒子也就不必辛苦上山采藥補貼家用了,更不必拿著草藥上城裏拋頭露麵,好好在家裏帶孩子打理屋子,決計是餓不著你。”像是滾來了一塊石頭,不偏不倚的堵在了胸口,白蘞聽了這話險些喘不上氣來。而今盛世,律法開明,哥兒姐兒的都能上街市放聲叫賣做點小生意,不僅未有人瞧不起,且還以有本事賺著銀錢為榮。即便是官宦人家也多有產業,料理著商鋪,這些年商戶遍地開花,少有聽到劉五這樣的言語了。白蘞當即道:“我是草醫人家的哥兒,曆來喜歡上山采藥且並不覺得辛苦。劉五哥以後可切莫再說這些話了,家中獨我一個哥兒與我爹相依為命,而今我年紀還小,還想好好孝敬我爹兩年,並未有婚配的心思,怕是要辜負劉五哥厚愛了。”“這村裏沒有兩戶人家比我們劉家還好的,我爹是地主老爺,大哥在城裏的官宦顯貴府邸做事,過了我,你還能相與到更好的?”劉五在村裏寡言少語,甚少同村民們閑侃攀談,人不如他大哥在府城大宅院中做事兒活的圓滑,但是個子高大,經常幫他爹料理村裏的田地,倒是在鄉親們口中落個踏實能幹的好名聲,比起他哥哥,村裏人反而更心許把哥兒姐兒的與之婚配。隻是白蘞沒想到這老實本分的,開口可是自滿的很。且不說他本來就沒有婚配的打算,而今知曉劉五是這樣的人,更是不堪與之相配了。“家業富足好壞是其次,要緊的還是兩個人合不合得來,我同劉五哥性子怕是處不到一塊兒,實在是有緣無分。”言罷,白蘞扭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