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空秋近露沾草,月落夜闌星滿天。”皇帝點點頭,重新躺回輦上,道,“德全。”“陛下……”叫做德全的太監瞬間明白,急道,“這……萬一……”“朕連處置自己的皇子都要先過問太後了嗎?”方才還算溫和的皇帝一瞬間麵色霜寒,德全歎息兩聲,領命離去。隻是那兩個太監的屍體還在院內躺著,他猶疑了片刻,就聽皇帝再次開了口:“那兩個太監是怎麽回事?”守在冷宮外的侍衛一驚,以為皇帝是要治他們的罪。即便是無人過問、命賤如草芥的冷宮太監死了,他們也有不察之過。正忐忑著,卻見皇帝又補了一句:“星瀾,朕在問你話。”謝明顯有些局促,但還是乖乖答道:“他們在搶一位娘娘不要的釵子,搶著搶著就打起來了,我在內院,出來時他們就成這樣了。”皇帝沒說話。半晌,他又恢複到初時的冷淡:“德全,把屍體處理了吧。”自此,謝被皇帝帶離冷宮,寄養到了榮春宮。皇帝的這個動作,在一如寂靜死水的皇宮驚起一圈波瀾,有些許警惕的會思索皇帝這個舉措的意義,也有人隻顧得上對這個來曆不明的皇子嗤之以鼻。但沒有人知道,為何偏偏是皇帝經過冷宮宮門那日,院內便巧合地死了兩個太監;也沒有人知道,讓他們大打出手枉送性命的珠釵,究竟在哪裏。*榮春宮的大丫鬟見謝站在院口發呆,眼神瞥過他有些狼狽的模樣,略顯嫌棄。但她還是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好奴仆:“小殿下怎麽回來得這麽晚?還弄得一身傷,娘娘看見可要心疼了。”謝回過神來,也陪著她演:“沒什麽,在武場被箭擦著了。你別告訴母妃,免得她傷心。”榮春宮的主子是妃娘娘,皇帝將謝過繼給她,一是憐惜她體弱無子,二是擔憂她終日將自己關在宮中,關出更多的病來。院內多個孩子,便也多些生氣。如今仍住在皇宮的皇子除了得寵的十皇子,便隻剩下剛滿十五歲的謝。皇帝一身病骨,子孫凋零,大多數皇子沒來得及出生便夭折了。隻是謝的身世實在有些晦氣,無人願意接納。妃本人心性淡泊,對此不作反應,但掌管一應事物的大丫鬟卻見不得自己的娘娘受委屈。然而主子沒發話,丫鬟自然也不敢越權,隻當宮內多了隻使筷子的小活物。所以眼下就算看見謝受傷了,也沒有幫忙處理傷口的打算。謝對此無甚所謂。前世的他沒什麽誌向,餓了十幾年的肚子,唯一的願望就是每天都能吃飽飯。是也好非也罷,都與他毫無幹係。也正是這飽食終日的態度,他那“廢物皇子”的名聲才能傳遍汴京的大街小巷。重生一回,就愈發不想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心力。他的身邊不需要人,他隻需要自己,也隻相信自己。兩人推拉了兩句,大丫鬟就放人回屋去了。皇宮的春日有些早,涼意還未褪盡,屋內的炭火燃著微弱的光,暖意聊勝於無。謝靠著床坐許久,直到困意襲來,他便昏昏沉沉地入了夢。朦朧間,前世經年造訪的夢魘,悄然找上了門。謝一會夢到他剛被推上皇位,座下一群虎視眈眈的群臣,他如同傀儡般被*縱著,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一會又夢到前朝老臣臨死前拉著他的手,說還是懷念從前那個雖不堪大用,但見誰都溫和的、笑眯眯的十三皇子謝。夢境光怪陸離,有人在殿上高聲怒斥。“我大周有此君王,三年必亡!”說完便以頭搶地,血濺四方。有人揭竿而起,攜雷霆之勢打進紫鸞殿。“暴君謝還不束手就擒!”夢境中的謝胸腔起伏,震怒之餘生出一絲悲涼。“朕有何罪!朕有何罪!”他怒吼道,“朕肅清朝堂,整治亂黨,以血淚換取內外安定,朕有何罪?!”他原本不想當皇帝,他隻願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可是命運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他掙紮了,卻在浪潮中被迫換上一副冷血心腸,自此與人間遙遙相望。世人皆知周厲帝殘暴無仁,濫殺無辜,卻不知他曾也是麵若春風的少年郎。也曾夢見過揚州三月,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謝被凍醒了。準確來說,都算不得入眠。天將夜,絲絲涼意侵入脾肺,他低頭看了眼火爐裏的灰燼,擔心自己被凍死在重生後的第一晚,決定出門找找活路。早春的榮春宮與冬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謝走出房門時,天色還未黑盡。由於無人看管,他進出宮門都極其自由,沒人關心他要去哪裏。宮內的燈已點了起來,像粒粒螢火。謝沒走多遠,忽然瞥見廊下的屏風邊杵著一個憧憧黑影。他嚇了一跳,差點抽出劍就捅過去。而後他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已經不是那個能隨身佩劍的皇帝了。看清來人後,謝耐著性子上前行了個禮:“母妃。”“嗯。”妃淡漠地點點頭。相對無言。妃性子本就淡漠,就算是皇帝來了,她這張臉上也不會有多餘的神情。謝站了一會,沒等到她再發話,轉身欲走。“等等。”妃突然開口。謝:“……”他隻好又折返回去,臉上掛起溫和的笑:“母妃還有何吩咐?”妃手一抬,將一個木盒遞過來:“這個你拿著。”說罷,也不等謝有所反應,她就轉身進了屋內。那木盒差不多有兩個手掌大小,謝狐疑打開,發現裏麵靜靜躺著包紮外傷用的物件,紗布帕子止血散一應俱全。謝沒怎麽仔細處理手上的傷,隻為了避免血水與手掌黏合在一起,草草衝洗了一下。他帶著盒子走出宮門,在裏麵挑挑揀揀,看見疊得整整齊齊的紗布,輕輕一嗤。片刻後,他路過宮門口的水榭,隨手將盒子拋入了水中。*謝要去的目的地很明確,他加快腳步,險險趕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到達。這一處靠近文宣門,再往外就出了宮,平日裏會有官員在此小住。他們通常或因政事不便頻繁出入皇宮,便留宿此處,通常不會停留太久。但凡事都有例外。今夜宮內風聲平靜,殿上政務輕簡,此處便寂寥無人。唯有常年有人居住的那間院子,點著一盞燈。院內清風明朗,月光與塘色輝映相交。謝站在院中,單薄的身體似乎被風一吹就倒。但他就這麽站在那裏,即便消瘦,舉手投足間依舊有一番姿態。蕭陵聽到下人通報,坐著輪椅慢悠悠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他神情自若,半句不提白日在武場裏發生的事,隻淡淡道:“何事?”謝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先生。”按身份來說,蕭陵是他的老師,天地君親師,行大禮是知禮節的體現。而蕭陵眼底卻波瀾無驚:“學早散了,此處無先生。”“那是自然。”謝從善如流。他笑了笑,話音一轉:“所以我今日來此,也不是來找先生,而是來找蕭陵。至於為何行如此大禮……自然是……稍後會有冒犯,隻好大禮先行。”蕭陵顯得興致缺缺:“哦?”謝:“我今夜憂思愁悶,心緒難平,不知先生能否哄我入眠?”院中忽而冷風吹過,靜謐間誰也沒說話。不遠處小塘中的魚兒搖尾從葉下穿行,劃出一道水波。蕭陵麵無表情,連眉頭都未皺一下。下一刻,門“啪”的一聲關上,震得池中魚兒四下奔逃。謝站在門口,險些被門迎麵扇了個正著。作者有話說:蕭陵你完了!你敢砸你老婆的臉!第4章 我掉馬了,我裝的吃了個閉門羹,謝沒有打道回府,反而蹲在蕭陵院內的小塘邊折騰池塘的魚苗。那魚苗眼見才巴掌大小,魚身卻已金白分明,想必品相上等,且養殖之人極為珍愛。幾隻小魚苗剛被巨大的關門聲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正打算繼續愜意遊弋,卻被不知哪裏伸出來的一隻手,驀然撈出了池麵。驟然脫離賴以生存的水,魚苗們頓時在謝的手心掙紮起來。而始作俑者卻慢悠悠地伸出一隻手指將它們輕輕一撥,帶著點做作般的顧影自憐:“這偌大的天地,你們卻被拘囿於小小的一方水塘,不知世間廣闊,四季變更,實乃你們魚生一大憾事。”魚苗泅於謝手心淺淺的一窪,不斷有水順著指縫流下。它們翕張著嘴,一開一合,渴求著水分。謝看了半晌,好心似的,將魚苗們放回水中。轉而不過刹那,又從另一側撈上一條黑金色的小鯉,繼續感歎:“你們也是,就甘願如此渾渾終日,待年老時回望一生,才覺那是不堪的往日麽?”黑金小鯉哪懂什麽是魚生,撅起嘴甩起尾巴將水濺了謝一臉。水順著臉滑下,謝渾不在意:“既然今日你們遇見我,我定是要為你們尋個好去處的。悠悠人間,逍遙快活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身不由己。”他站起來,鄭重而莊嚴道:“不如,就送你們去禦膳房吧,那裏的廚子手藝了得,動作也幹練,定能成全你們不願再庸碌的心願。你們若不喜歡,本皇子親自下廚也不是不行。”風聲搖曳燭光,院落裏的窗前晃過一個黑影。謝佯裝不知,餘光瞥到一片碩大的池葉下晃動的兩隻大家夥,愈發提高了聲音:“這裏竟還有兩隻成年錦鯉!好事成雙,今天我算是來得巧。”說罷,竟一撩衣擺準備下池去捉那兩隻錦鯉。但長有成人半臂的鯉哪會如魚苗那麽好拿捏,鱗片滑手不說,魚尾擺起來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於是在這月黑風高的夜裏,謝和兩隻錦鯉戰了個天昏地暗、鬥轉星移。直戰得小小的院裏雞飛狗跳精心裝飾的葉片有如殘肢斷臂,耷拉在水麵;錦鯉一隻遊得精疲力竭,仍在奮力掙紮,另一隻已經舉雙翅投降,如喪考妣地被謝夾在咯吱窩裏。而塘中鋪設的鵝卵石,也因這些動作,啪嗒啪嗒地滾了出來,其中一顆恰好滾向點著燈的院落門口,在地上留下一灘水漬。“啪”的一聲,院落的主人將門再次拉開,帶著濃重的怒意:“滾進來。”謝把錦鯉往池裏一扔,水瞬間濺上三尺高:“好嘞。”蕭陵:“……”屋外是一片霜寒般的涼風,屋內布置雖單調到簡陋,但也是一室暖意。有小廝在撥芯掌燈,見蕭陵開門後,身後跟著走進來個謝,還渾身濕漉漉的,也是一愣。怔愣過後,忙低眉順眼,不敢多問。堂屋的正中央擺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火爐,爐中炭火燒得隻剩飛灰,唯有幾點星子般的火光時而明明滅滅。謝沒去管那火爐,反倒一眼相中置於躺椅上的湯婆子。他旁若無人地走過去,也不管發尾是否還滴著水,將那湯婆子一把抱入懷中,舒服地長歎一聲。待四肢稍微回暖,謝才像想起什麽似的,朝遠處招招手:“青竹,過來幫我加些炭火。”小廝青竹倉皇抬頭,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謝:“對,就你,難不成屋裏還有第二個叫青竹的?”青竹不知謝這主人般的架勢是哪裏來的,他試圖從蕭陵臉上分辨出什麽,但那張常年凍得似冰雪般的臉,在此時也傳達不出什麽情緒。青竹隻好顫顫巍巍地走入後院,裝炭火去了。屋內的燈芯似乎有些壞了,青竹一走,無人撥芯,燈便肉眼可見地暗下來。燈影搖晃,好似井底倒映的月影。兩人的影子映照在牆麵,晃蕩地猶如倒映在水麵的樹影。謝將湯婆子又往懷裏緊了緊:“先……”生字還未落地,便被蕭陵驀然打斷:“你想幹什麽?”謝:“我今夜憂思愁悶,心緒難平……”“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劍,保證藥到病除。”蕭陵說,“謝,我並沒有那麽多耐心。”謝止了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