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陵卻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他在我麵前自稱學生。”青竹:“啊?”爐前冒煙的濕炭早已被剔出去,剩下的能燃起來的炭,迅速將屋內的寒意驅逐出去。蕭陵滑動輪椅,垂眸看了眼那座被謝躺過後,濕漉漉的長椅,思索著什麽。青竹道:“若先生覺得謝是變數,屬下可以為先生解憂。”說著,他在頸前做出一個劃劍的姿勢。“不。”蕭陵揚首,看向窗外綿延千裏的夜,“也許他不是變數,而是生機。”*謝離開沒多久,夜終於深盡了。蕭陵從輪椅上緩緩挪至床榻準備休息,短短幾尺,於常人來說不過眨眼的距離,青竹卻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那兩隻瘦弱的手臂撐起身子,即使距離床榻隻有方寸,也讓蕭陵生了一身的冷汗。覆蓋在薄毯下的腿則更是瘦弱,青竹不敢直視,也不敢走上前去幫忙他曾經因不忍而這樣幹過,結果被蕭陵毫不留情地罰鞭三十。待蕭陵好不容易將自己送上床榻,青竹才想起自己方才幾乎忘記了呼吸。床榻正對門窗,而門窗的側麵放置著一張長椅。青竹緊盯著蕭陵的狀態,生怕遺漏他的半點情緒,結果發現蕭陵沉默的目光正落在那張長椅上。方才遺留下來的水已然將白色的絨毯打濕,而後被謝一躺,現在正歪七扭八地擰在了一塊。好似落入水中的狸奴被人撈起來後,又在滿是泥濘的地裏翻了好些個跟頭。青竹忙道:“先生莫急,明日我便叫宮女浣洗,過幾日便又恢複原樣了。”“不用了。”蕭陵說,“扔了吧。”“可是先生,這不是您最愛的……”“髒了就是髒了,留著礙眼。”蕭陵躺回塌上,青竹眼疾手快地往他後背塞了塊綿枕。他半靠其上,肩上披著件單薄的外衫,看起來猶為瘦削。可若有人能與他那雙眼對上一兩個刹那,便會在心底下了結論此人心性堅定,山海傾倒也絕不相移。“青竹。”蕭陵微微抬眼,眼底劃過一絲幽光,“給我送一封信。”作者有話說: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白石郎曲第6章 跋扈丫鬟嬌皇子耳畔沒有了熟悉的誦經聲,謝回到榮春宮後的幾個夜晚裏,又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又一日,他從迷蒙中醒來時,天色不過拂曉,爐中不知何時已燃起了星星火光,彰示著曾有人來此為他添過炭。謝連著挨了好幾天的凍,驟然被溫暖的火光包圍,一時還有些不適應。宮裏的侍女們天還未泛起肚白時便繁忙起來,妃喜靜,侍女們隻得動靜稍輕。僻靜的院落裏,細碎的腳步聲匆匆。沒多久,似有一人停在謝門前,抬手“篤篤篤”敲了三下門:“小殿下。”是榮春宮的大丫鬟頗具敷衍的聲音。謝眼也不抬:“何事?”“小殿下別忘了,今日是太後娘娘舉辦的宮中家宴,妃娘娘擔心小殿下睡過頭,差奴婢過來知會一聲。”隔著塊厚重的門板,謝都能感受到大丫鬟臉上是如何的不情願。這番話說得雖得體,可言語間不難分辨出另一層意思你謝自己忘了家宴便罷了,到頭來太後和皇上沒看見人,定要來問罪妃,你別給我家娘娘惹麻煩。謝倒是沒忘。當今的皇太後顧念兒孫親情,雖並非皇帝生母,每逢好時令,也會在宮中設立家宴,共享天倫之樂。但說是家宴,除了皇室,坐到宴桌前的還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兒女、王府中的世子等等,不可當尋常的家宴般怠慢。但此時,謝聽著大丫鬟略微不耐的聲音,忽而又想怠慢了。他抱著被子往床角一滾,道:“時間還早,不急。”“怎的能不急?!”謝態度倦怠,大丫鬟倒急了,聲線驟然拔高。隨後她發覺自己有些逾矩,忙找補道,“太後娘娘想必已經起了,小殿下為了賴這回床,去遲了惹怒娘娘豈不是得不償失?”謝不再作聲,半晌,門外也止了話音。片刻之後,門被人由外向內重重地推開。隻見大丫鬟疾步走上前來,竟直接將窗欞拉開,早春的寒意爭先恐後地鑽了屋內,將剛聚攏不久的暖意驅散殆盡。“小殿下。”大丫鬟涼涼道,“該起了。”謝一動不動,頭紮在被子裏,似乎又睡了過去。大丫鬟看著鼓鼓囊囊的被褥,心中驀然升起一陣無名怒火。自從謝來到榮春宮,皇帝便許久未曾來過。在她的眼中,皇帝的垂青才是妃娘娘這一生唯一的出路。即便妃性子冷,皇帝不常留宿宮中,她也知道,皇帝仍是歡喜的。現在倒好,有了謝這個名義上的皇子,皇帝就好似放下了心,竟再也不來看妃一眼!於妃娘娘來說,謝這種一出生便注定不會受重用的皇子,不僅不會成為攀升的階梯,反而是累贅!大丫鬟心中想了許多,卻單單沒想過自家的主子壓根沒想過往上攀附。她此時滿心滿眼都在替妃委屈,又擔心謝若是家宴去遲了,會連累妃被責罵教養不周,委屈、憤慨、不耐,情緒紛繁交雜,竟催使她徑直朝謝的被褥伸出了手。在動作先行,腦子還未跟上的一刹那,大丫鬟的手稍微頓了一下。然而還沒等她回神,便覺手腕被人驀然捏住,緊接著整個人便被一股大力揮開。謝已然掀開被褥,眼中根本不見絲毫朦朧的困意。他睨著眼,緩慢而悠然地說道:“我記得你叫檀夏?”檀夏跌坐在地上,一時還有些茫然。“問你話!”謝冷斥道。檀夏被這厲聲嚇得渾身一顫,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徑太過放肆,是能被拖出去就地杖斃的,臉上泛起些許倉皇的神色。但身為大丫鬟到底是個經事的,她迅速鎮定下來,抬眼看向謝,點頭:“是。”“你的禮教嬤嬤沒教過你怎麽和主子說話嗎?”感受到謝言語間的冰冷,檀夏心中不忿,卻也仍是俯身磕了個頭:“回殿下,奴婢確名檀夏。”謝緩緩站起來,赤腳踩在地上,身後是伏地叩拜的下人。他向前走了幾步,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把玩,狀似漫不經心:“你是在不滿。”檀夏的臉被遮掩在雙臂之下,沒人知曉她現下是何種表情。“你覺得我隻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掀不起大風大浪。若受了什麽委屈,就隻敢默默咽下苦楚,不能多言一句。”檀夏:“……小殿下說笑了。”“哦,或許是我說岔了。”謝回身道,“母妃與世無爭,想必榮春宮也沒什麽規矩,上上下下權當家人。你自小不在宮中長大,母妃待你好,你便自認人與人之間若沒了身份的溝壑,不過是兩副臭皮囊,沒有誰比誰高貴。你現在跪在我麵前,興許心底還想著,這是對自己的折辱,是嗎?”檀夏心頭一震。進屋以來,她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年紀再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再低,也是個皇子。她微微抬起頭,透過雙臂的縫隙去看謝,試圖從他那瘦弱單薄的身軀裏看出些什麽不一樣的東西,但一無所獲。謝將檀夏的反應看在眼底,輕輕一笑:“看來這回我說中了。”下一刻,他一改辭色,將茶杯重重磕在桌麵,也砸進檀夏的心裏。“那你知不知道,若今日,若此時此地,不是我,換作任意一個皇子、任意一個能下榻在此處的人,你的項上人頭都早已落地。”謝垂眸看向檀夏,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不僅如此,你敬愛的主子也會因你的莽撞受到牽連,輕則罰俸,重則當領一個不治之罪。”說罷,謝像忽然想起什麽,微微彎起唇角:”當然了,我也能成全你想人頭落地的心願,也並沒人會來問責我。“檀夏並不是愚笨之人,登時再次俯身磕頭,比任何時刻都誠懇真摯:“是奴婢不敬,與妃娘娘無關,望小殿下責罰!”謝沒動。他端坐於矮凳上,卻也比俯首行跪禮的檀夏要高上許多。但此時,他眼中的寒意已然褪去,仿佛正透過眼前這個因身份、地位、立場等原因,而不得不臣服於人下的侍女,看見了某個人的影子。他淺淺嚐了一口茶,是涼的,沒在意。“想要站著說話?”謝輕聲道,“那你得站得夠高才行。”*檀夏頭一回親自服侍謝,也頭一回發覺,眼前的這個小殿下並非什麽不拘小節之人。他帶著一身傷狼狽回到榮春宮時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檀夏便以為這孩子早已習慣了在渾泥中摸爬滾打,與那些矜貴的皇子不同。哪像現在有小丫鬟端著飯食往妃房中送去,謝隔著窗遠遠看了兩眼,嫌棄得鼻子都皺了起來:“這是哪位名家做的黃魚,刺都不挑出來。”檀夏心想:又不是給你吃的。床鋪邊圍著幾個侍女,在謝的注視下手忙腳亂的,剛整理好被褥,就聽見謝道:“床鋪硬了些,你們宮裏是沒有拿得出手的綿綢了麽?”檀夏:“……”也是您住的地兒,謝謝。家宴時間趕得緊,檀夏服侍謝更衣,結果這位小祖宗扯了扯衣服:“這布料有些粗,穿著硌得慌,換一件。”檀夏終於忍不住出聲嗆道:“妃娘娘挺喜歡的。”謝:“我又不是母妃。”他剛側過頭,瞅見檀夏臭著個臉,臉色黑得都擰得出墨來,忍不住笑出聲:“我沒折騰你,是真的。”說罷,謝將左手長長的袖子挽到臂彎,白淨而纖瘦的胳膊便暴露在空氣中。隻見那靠近上臂的位置紅了一大片,還散布著星星點點的小疹子,痕跡新舊交替,想來不是一日兩日能生出來的。檀夏:”……“檀夏脫口而出:“那你以前怎麽不說。”謝心想以前的那個又不是現在的我,嘴上卻說道:“我說了你們管麽。”檀夏:“……”那確實是……不太管的。若不是今日謝罕見地發了回火,檀夏估摸著連謝穿多少尺寸的衣裳都不知道。可是宮中供給榮春宮的衣裳布料都是統一采買,或為鄰國進貢,或為貴族女眷送進宮,好的都讓上頭的人挑去了,落到妃頭上的,便都是些尋常布料。然而妃穿著不也挺好?想來還是謝自己太過嬌貴。檀夏在心中編排道。“我聽見了。”謝冷不丁出聲。檀夏一驚,以為謝這小祖宗又要發作,差一瞬就要跪下去,卻見他又緩緩將臂彎上的袖擺順了下去:“那就這樣吧,我走了。”謝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半晌,忽而回頭:“喂。”“啊?“檀夏一愣。謝:“我回宮,屋裏的炭火得是燃著的,有問題嗎?””……沒問題。““那就好,別說你們連炭都用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