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並沒有看見,李徵在他轉身過後,露出的那雙滿是窺探感與欲望的眼。第53章 人生大舞台有膽你就來原來秦庭說的熱鬧,指的便是此事。謝坐在太後身邊,看著殿外撩掇衣袍、緊趕慢趕而來的李縉,還有那即便暈厥過去、也要掙紮醒來趕赴戰場的衛漣,目光微動。馬車就停在宮門外,李縉隨太監一路小跑進來,鬢發淩亂,汗液順著額角流淌至下顎。儼然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可是……謝低頭將袖擺拂至膝上,心想,李縉對此事真的就一無所知嗎?如果真是如此,那李縉,未免也太不堪一擊了。紫鸞殿中各個人都謹慎屏息勾結私鹽商販,謀取巨額利益並非小事,若是在皇權集中的幾十年前,李縉都不需要回宮,牽扯出的李黨便已死在謝氏的閘刀之下了。有人暗中感歎道,近幾年,這江山的確是不太穩固了。他們看向坐在高台上,神情淡然的太後,心中亦有動搖。若當權者守不住權,令亂臣賊子大行其道,這世道,還有得救麽?李縉一撩衣袍,伏地跪拜道:“罪臣李縉,叩拜太後娘娘。”他跪姿標準,頭頂的發冠都因這般幅度脫落,咕嚕咕嚕往前滾了老遠。從未有人看過李縉這般狼狽失儀,仿佛不日之前,李縉橫闖宮宴的場麵不過是眾人的一場錯覺。而謝卻在此時輕聲一笑。這李縉,果然早就知道了。放眼整個汴梁,所有人的行跡幾乎都暴露在李黨的視線裏,區區一個李府,區區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孤星,又怎麽不會在他的算計之中?謝忽然好奇起來,李縉該如何演這一場戲。而在這個典雅威儀的紫鸞殿裏,各個人又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太後還並未問責,反倒是衛漣快步上前來,頗為心急道:“李大人,快快向太後娘娘解釋一番啊!您為大周嘔心瀝血,為何能受如此指控?!”豈料李縉非但不領情,反而借此一把揮開衛漣的手,怒目直視:“衛大人難道不知道,我為何會受如此指控嗎?!”在一兩個刹那的空檔裏,衛漣瞪圓了眼,錯愕之意還未完全顯現,腦中便勾勒出事情的全貌來。能坐到禦史中丞的位置,拋不開李黨的支持。但若是他自己沒點真本事,這個位置亦坐不了多久。意識到李縉想做什麽,衛漣臉上的血色褪盡,而後又緩慢地爬上一種灰敗的、死寂的神色來。太後淡淡道:“聽李卿的意思,這事與你無關?”就在無人不以為李縉要將順勢黑鍋甩到衛漣頭上時,他卻再一叩首,悔恨道:“不,臣與此事有關。”“三年前,臣便已發覺劉嶺的異動。他從衢州來到汴梁,卻並沒有立馬赴職,而是常常流連於尋常巷陌之中。臣覺得此事蹊蹺,便暗中派人監查,數月之後才得知,劉嶺竟與流竄於民間的私鹽商販有來往!”“臣為此驚怒異常,便找到彼時負責此事的衛漣大人,豈料,豈料衛漣大人說……”李縉緩緩搖頭,輕輕扇了自己一記耳光:“他說,此事他已知曉,應當早些稟告臣下,好與臣下共謀大業。”共謀、大業。太後驀然站起身來。“李縉!”即便有人對眼下的境況一無所知,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這四個字所承載的分量。在皇帝權勢旁落,太後執政的這些年裏,不是沒有人想把她拉下王座。但政鬥有政鬥的底線,諸多人在朝為官,為的是光門耀祖,而不是遺臭萬年。衛漣勾結私鹽商販,不僅僅想要賺得盆滿缽滿,竟然還想妄圖一步登天!感受到太後的怒氣,葉文栩終於明白,清晨他右眼直跳的原因了。衛漣看似是禦史中丞,為禦史台的人,實際上早已投入李黨的懷抱了。是故他葉文栩亦逃不了管理無方的罪責了。他無奈拂袖上前,正要開口,昂首卻聽得那位坐於太後身邊的少年皇子冷不丁地開口。“李大人這是想要找替罪羊麽?”李縉猛然抬頭。謝眼也不眨,反而一轉話音。一邊借扶手撐住下顎,一邊歪著頭看他:“當初衛大人想與李大人合謀之時,為何不稟告皇祖母呢?”李縉頓了頓,緩緩道:“臣……當時鬼迷心竅,衛漣大人又許諾我諸多好處,臣便一時瞞下了……但臣斷然沒有謀反的心思,請太後娘娘明察!”這意思,共謀大業便是衛漣的一人之言了。曆經連番轟炸,從站在高處遙遙指責,到落入窪地淪為千夫所指,不過轉瞬。衛漣臉色蒼白,但他看向李縉的眼卻沒有分毫想要爭辯的意思,唯有一片死寂。在最初李縉下跪之時,他已預想到了自己的結局。眾人含糊其辭,不敢妄言,亦無人敢戳穿李縉的心思。承認自己被蒙蔽雙眼,比承認自己主動庇護私鹽商販、試圖把控大周經濟命脈從而謀逆,要妥帖得多。而李縉看似被指責,實則眼下的場麵,依舊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愧是纏覆在謝氏身上多年的寄生藤。可在這陰霾之下,卻又有人驟然出聲,仿似劈開混沌的一道光。“李大人便是承認自己曾有過不堪的心思了。”謝笑道,“那方才的一記耳光,李大人是不是打得太輕了些。我十哥不願讀書的時候,皇祖母可是會罰他二十記手板的……李大人,您這方才自罰三杯的架勢,恐怕我十哥見了,都要喊冤罷。”李縉:“……”他方才隻是做做樣子,若真要按照謝的說法再扇自己幾耳光,讓他這張老臉往哪擱!可謝似乎並不打算在此事上糾纏。他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衛漣:“衛大人不辯駁兩句?”衛漣眼中升起一絲希冀,很快,又消散了。前有李縉,後有律法,他現已被打入退無可退的境地。他緩慢地俯首作揖,沉默以對。謝便又轉過頭去看李縉:“李大人呢?”李縉深呼一口氣,掩去眼底對謝的厭惡,緩緩道:“臣願……”“告老還鄉?”謝又一次在李縉開口前打斷他,“星瀾不懂朝堂上的罪責刑罰,但讀史書之時,也學到了一個詞,叫做‘避其鋒芒’。李大人,您是不是想借此先回永州,暫且先避開汴梁城中的風暴呢?”李縉:“……”這謝怎麽回事。自古以來官場上所謂的暗示都擺在明麵上來,還讓人怎麽裝!他不顧及李縉的麵子,難道還不顧謝氏皇族的顏麵嗎!一場近乎當朝謀逆的罪案,三言兩語被化作了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方才緊張的氣氛隻因謝的一兩句話便緩和了,一旁的葉文栩甚至還露出幾分笑意。這李縉要說的話全被謝說了,接下來這場戲,該怎麽唱呢?太後在謝開口之後,臉色便沒那麽難看了。她幾經踱步,又悠悠坐下,道:“依葉禦史所看,此事應當如何定論?”葉文栩:“……”就說為何方才跳動的眼皮還未停!原來在這等著他呢!他隻好走上前來,俯身道:“若論律法處置,應當將李大人貶至閩州,不得入京,可李大人年事已高,又確實為我大周盡心盡力、勞苦功高……”葉文栩含糊幾句,忽然福至心靈,抬頭道:“不知小殿下如何看呢?”謝卻好似就等著這句話似的,他燦然一笑,欣然應下:“皇祖母,依葉大人看,還是放李大人回永州探探親罷。李大人在汴梁城待久了,連骨頭都叫囂著要落葉還鄉,皇祖母不如承了他的心願?"太後沉默不語,眾人也不再應聲,給足太後思考的時間。而葉文栩看了全程,眼下也終於了然事情的全貌。李縉恐怕早就知道李徵的心思,但卻隱忍不發,任刀疤劉……也就是劉嶺被秦庭抓住,而後屍首分離,四野震怒。他任由事態發展到此地步,為的就是辭官回永州太後在此時想要他死,他又為何偏要往刀口之上撞?一個李縉辭官,千萬個李黨仍在汴梁,他李縉的手臂便仍舊遮天蔽日,早有再回京之時。放掉在禦史台中的勢力,歸還給太後,讓太後暫緩剿殺李黨的步伐,自己回鄉避開鋒芒。這一招以退為進,又何嚐不是與太後、與皇權之間的迂回周旋呢?不過此事與他這個閑散禦史毫無瓜葛。葉文栩垂袖站定,老神在在地看向高階上的謝小殿下,心中喟歎,此番風雲變幻,便且看後輩攪弄罷。*有謀逆之心的衛漣被禦林軍抓住,拖進了刑部的監牢,聽候審訊。而最初想要告發自己父親的李徵,亦受到連坐罪責是目無法度,當眾將官員屍體帶至禦史台,驚擾眾人。不過最初,李縉主張將李徵與衛漣一同押入刑部,被謝駁回了。謝是這麽說的。“李應寒是你李家的人,他目無法度驚擾禦史台,還是由你李家家法自己處置罷。刑部監牢條件艱苦,若是養壞了你李家人,李大人豈不是又要來鬧了?”陰陽怪氣的,聽了就想讓人揍他一頓。這一番折騰,好似所有的事件又回到了原位,李縉依舊需要趕赴永州,隻不過由頭變了。從平定叛亂到革職回老家。而唯一受到影響的,就隻有衛漣與李徵。不久後,汴梁又下了一場雨。泥濘的官路上,一輛馬車疾馳而過。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馬車頂棚,好似弦樂齊奏,又似號角過後戰場上的馬蹄聲聲。溫香軟玉般的車內,李縉閉目養神,有人悄無聲息地掀簾而入,未驚動一滴雨聲。“家主大人。”那人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按您的吩咐,已經安排人去李府了。”“嗯。”李縉緩緩應聲,並未睜眼。“徵少爺若死在李府確實容易落人話柄,不過眼下也別無他法。要不是謝,您的計劃便按序進行了。徵少爺若落入刑部,並死在他們的牢獄中,您也可以趁勢發難,足夠他們喝一壺的了。”這謝是不是看出了什麽?下屬不禁猜想,刑部尚書維護皇權,與李黨向來不對付,李縉失了衛漣,連拉刑部下水的機會都被謝奪走了。李縉沉默不言。看出了李縉麵容下的不耐,下屬忙轉移話題:“那徵少爺費盡心機想將您拉下馬,根本就是螳臂當車。”“我本想放他一馬,是他自己找死。”李縉睜開眼,冷冷道,“以為向王錦瑟投誠便可以脫離我的掌控?王錦瑟尚且不敢動我,他算個什麽東西。”“大人說得對。”下屬諂媚道,卻又不掩擔憂,“可那謝……”“看好他,別讓他接近衛漣。”李縉道。下屬先是一愣,心道衛漣必死無疑,為何還要看著他?隨後他又想起,或許還有一種可能衛漣被李縉舍棄,或許謝會趁勢而入,將衛漣納入自己的麾下。“這謝究竟是個什麽來頭……”他不僅喃喃道。背後又是誰?“無論是什麽來頭,隻要他來永州……”李縉嗤笑一聲,眼中寒光乍泄,“便別想活著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