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是太後要李徵活嗎?突發意外,販賣酒水的小商販都紛紛離開自己的攤位,跑去看起了熱鬧。那張被扣在桌麵上的信因謝方才的動作沾染到了些酒水。他將紙張從酒盅下解救下來,紙張上的字跡依稀可以辨認。裏麵的內容在那和尚剛扔下匕首就走時,他就看過。“小殿下何日下永州?鳳九淵留。”謝看了那行字片刻,直到酒水將墨跡緩緩暈染開來,謝才猛得收緊手掌,將信紙揉進掌心。他抬起頭,略過秦庭直麵葉一:“如何?”葉一敏銳地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他偷偷瞄了秦庭一眼,見自家家主依舊是一幅笑顏,隻好俯身對謝道:“李徵被關在李府最深的一個別院裏,李鬱也在,屬下的幾個弟兄正埋伏著,小殿下是要親自進去還是讓小的代勞?”“我自己進去救人,多謝。”謝將信裝進袖擺,不再看秦庭,“我有多長時間?”“半刻鍾。”葉一道,“李府到底是歸屬於李家,李縉雖離開汴梁,私兵仍在,小殿下要抓緊時間。”謝點點頭,背影毫無留戀地消失在二人的視線之中。唯有葉一左看看右看看,結果一不留神撞進了秦庭冰冷的視線裏。他家家主一直秉承著待人如沐春風般的原則,鮮少有這般陰鬱的時刻。葉一不敢多言,正思忖著是進府幫謝善後,還是留在原地待命,便聽得秦庭道:“你知道他剛才對我說什麽嗎?”葉一心顫了一下:“……屬下不知。”“他說想要我的真心。”葉一:“……”他心顫得愈發厲害,頭一回覺得,披著暗夜殺人比現在直麵秦庭的情緒要自在得多。正忐忑著,葉一聽見秦庭笑了一聲。這笑聲不似歡愉,亦不是冷然,葉一一時不知用什麽詞去概括。半晌之後,他才依稀想起,這大約是來自家主大人避無可避的自嘲。*李縉的算盤打得很響。他最初想要讓太後將李徵關押在刑部。李徵總歸是要死的,死在刑部,他們還可以借此向刑部侍郎發難,找找保皇黨的麻煩;若死在李府,作為李府的子孫後代,還要給李氏宗族一個交代。如果不是謝從中作梗,恐怕這場本來針對李縉的局,就要全落在他李縉的算計之中了。謝一路暢通無阻地闖進李府,府上的人都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火而四散奔逃,偌大的府上空無一人。葉一指的位置在李府的最深處,謝加快腳步,終於在一個拐角處看見了人影。是李鬱。這場混亂讓李鬱慌了神。雖然潛意識裏覺得火燒得蹊蹺,也想跟著逃,但李縉交代給他的任務,他無論如何都要完成。於是即便外麵呼喊聲震天,李鬱卻沒有前去查看。他依舊留在那方陰暗的小屋子裏,等待親眼看著自己的胞弟死在這裏。他端著一杯玉色的酒杯,緩緩朝李徵走近,臉色因室內昏暗的顏色而顯得扭曲。謝所在的方向是看不見李徵的,但他看得見李鬱臉上的殺心。他迅速從袖中拔出防身的匕首,猛得向前擲去。由於並不會武,匕首飛射的角度並不精準,甚至脫力往地麵墜去,刃麵與牆麵碰撞,發出“叮”的一聲響。下一個瞬息,看見謝到來,秦家的家仆飛身而來,訓練有素地將李鬱壓在牆麵動彈不得。李徵的狀態,也盡數在謝麵前展露出來。屋子還是最初軟禁他的那間屋子,身上的血腥味亦與初見時沒什麽不一樣。但他到底還是比初見時狼狽了許多,身上因受了私刑而無一處完好,血淋淋的傷口掛在身上。謝走近時,李徵剛好抬起眼。那一眼,看得謝腳步一頓。隨即,他飛快地從地上撿起匕首,驀然回身,再次朝李鬱刺去。這一次,在秦家家仆的控製下,李鬱動彈不得,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利刃衝自己而來“謝!”“哧”尖銳的鐵刃紮進牆麵,發出一聲刺耳的轟鳴。李鬱穿著粗氣,眼睛通紅地看著謝:“你……就算你是皇子,也不可這麽毫無顧忌地闖進李府,來日我定要……”“你也會怕?”麵對李鬱微弱的威脅,謝並未將其放在眼裏。他收回手,冷冷地盯著他:“是怕疼,還是怕死?”李鬱:“我……”“我今日既然敢闖進你李府,就是有備而來,你爹如同喪家之犬離開汴梁,你便是他座下的死犬。”“我乃二品左仆射!品階僅次於尚書令!你一個毫無官職的皇子,竟然如此折辱我!”謝冷冷一笑:“我乃謝氏十三子謝,即將赴東宮之位,你有幾個腦袋夠我砍?李鬱,你還是想想,若是太後知道你歹毒到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弟弟,該如何罰你吧。”是人都看得出,謝正處於極度的憤怒之中。秦家家仆不敢吱聲,直到謝親口吩咐將李鬱帶下去,聽由太後處置,方才敢行動。李縉想殺李徵,誰都猜得到,可若此事擺到明麵上,那便不是容易善了之事了。將事情辦成這樣,即便是李縉,也饒不了他。在李鬱的暴怒不甘的咆哮聲中,謝閉眼平息怒氣,轉身去探查李徵的傷勢。然而李徵仿佛早已習慣,他半睜開眼,平靜地看向謝,臉上竟還帶著一絲笑意:“小殿下為何如此生氣?”“……”謝閉了閉眼,不去搭理他。想要扶著李徵的肩膀令其有個力量支撐,豈料身形一歪,被李徵後仰的力度牽連,踉蹌著撲向前。李徵穩穩地摟住了他。“我知道小殿下為何如此生氣。”李徵哼笑道,“小殿下心疼我。”當初他找去鹿鳴居,與謝達成了口頭上的協議。在危急關頭,謝必會舍命相救,原本以為隻是戲言。但謝想不通,李徵就這麽篤定地認為自己一定會來救他?萬一真就死了呢?這人就孤注一擲到這種地步?拿性命做賭注?謝思緒紛亂,卻在驟然間想到了一個人。前世的自己。於是積聚在他胸口的怒氣,終於才緩緩散了。“謝謝小殿下為我奔波勞累。”趁謝不注意,李徵的手他腰間緩緩摩擦,聲音如沉悶的雷聲。謝:“別謝我,這是你用自己的命換來的,與我無關。”李徵輕聲道:“滿足欲望,應當的。”“欲望?”謝抬眼看他,“你的欲望是什麽?”於是李徵便堪堪回望。分明他渾身上下滿是血痕,但他仍能以一種溫和的眼神注視著眼前的人,隨後開口道:“錢,權。”頓了頓:“還有你。”謝被氣笑了:“你也不嫌貪心。”李徵道:“貪心又如何?命運欠我的,還不允許我討要回來?”年幼失恃,親父視他如敝履,命運向來不公。行至世間,八苦之中,李徵便占了半數。被如此赤忱炙熱的眼神注視著,素來警惕的謝,竟也覺得,這雙眼中不摻任何雜質,滿滿皆是坦誠的欲望。這是獨屬於李徵李應寒的欲望。在謝怔愣的間隙裏,李徵愈發大膽。他試探性地探身湊近謝,看見他眼底的碧澄之色,看見他那雙眼裏的憐憫、知心與縱容。李徵輕輕一笑。他吻上了謝。這個吻卻並不如他的眼神般炙熱。像在品嚐一件精膾的食物,先是咬住下唇,輕輕舔舐,宛如幼犬舔舐傷口。李徵一點點地親他,蜻蜓點水般觸碰又離開。從唇珠到唇角,再到撬開緊閉密辛之後,去親吻他的舌尖。謝被親得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顫抖的氣息無法從嘴中泄出,隻好輾轉至鼻息,化作火焰一般的溫度。“蕭先生與你龍陽之興傳得滿城風雨,秦庭與你同去同歸,而我,卻隻能在這昏暗的室內趁你之危。”“秦庭在外麵吧?他知道我怎麽親你的嗎?小殿下?”謝隱隱開始不耐,卻忘了自己腰間還在李徵的“掌控”之下。斥責的話語還未出口,便被李徵向上一抱,手掌探入了衣袍之間。“再往深處去,小心我剁了你的手。”間隙裏,謝終於能說出一句話。隻可惜在如此繾綣曖昧的氛圍之中,沒什麽威懾。他闔著眼,臉上漸漸顯現出一絲緋色,美得有些讓人挪不開眼。李徵輕柔地覆在他耳邊。“你看我一眼罷,小殿下。”他緩緩說道,“或者,你嫌我髒嗎?每次見你,我都一身血汙,每次見你,我都害怕弄髒了殿下的眼。”他的身上確實都是自己的血。李縉隻讓李鬱殺他,沒讓李鬱虐待他,這些鮮血淋淋的傷口,都是李鬱的自作主張。謝睜開眼。在如此狼狽的境況下,李徵的眼依舊在發亮,這讓謝想起初見他時的場景。囚禁之所陰暗潮濕,他卻能在那昏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踏出一條路來。他要親手撕碎世人覆在他身上的命運,要剜除烙在自己身上的疤痕。要揚四海,名青史,這亦是他的欲望。謝不禁嗤笑。這樣一個人,竟然問他嫌不嫌自己髒。謝伸出手捏住李徵的下顎,將他的臉轉過來,麵向了自己。此時此刻,李徵臉上亦有不知在何處濺到的血點,謝凝視半晌,用指尖幫他拭去。“你覺得呢?”謝問。就像李徵說的那樣。每一次見他,謝都會見到滿是血汙的他。可是每一次,謝都會幫他擦去。這場剖陳真心,足以令謝埋藏的心思動搖。他很少害怕什麽,他不相信真心,卻又害怕別人真正遞給自己一顆完整的、火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