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晃神,不知是急的還是因為被拒絕。茫茫然地站起身來,心中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身後,謝又道:“其實今日你說這話也是帶著真心的吧。”顧時清驀然轉身。謝表情未變,舉手投足皆從容矜貴,讓凝視著他的顧時清想到了天上微小但耀眼的星子。“謝謝你的真心,但容我拒絕。”“為何?”顧時清聽見自己啞聲問道。謝彎唇一笑:“因為你不夠漂亮。”*永州某處的一地宅院,占地雖小,但裝飾不凡。蜿蜒的小徑上有家仆模樣的人小步走過,往更深的宅院裏去。他下了台階,越多鬱鬱蔥蔥的常青藤,身後廊庭下的門簾上,便左右各有一卷題字顯露出來,字體飄逸絕塵,絕非凡品。“簷飛宛溪水,窗落敬亭雲。”廊庭之外有一院門,他著手推開,而後豁然開朗。陽光大好的庭院之內擺放著一張長案,鳳九淵隻隨性地披著件長衫,正在提筆作畫。墨發偶爾隨著動作垂到案上,他也並不去管。“王爺。”家仆低眉順眼走過去,“李州府又來了。”鳳九淵:“嗯。”家仆等了一會,沒聽見下一步指令,以為還是如同往日一樣搪塞推見。但他今日見鳳九淵好似心情不錯,便又特意等了一會,果不其然就等來了下一句回應。“你讓他在前廳等著,我待會就去見他。”家仆領命而去。諾大的庭院裏,唯餘鳳九淵一人。初冬的天已然有些涼了,鳳九淵並未束發,風揚起他的衣袂與發尾,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畫中走出來的謫仙。長案上的畫作經由他手,寥寥幾筆便被勾勒出一個人形。青絲碧眼,烏袍加身。但那顏色死氣沉沉的袍子並未讓畫中人看起來陰沉,反而因點睛之筆的碧眼顯得高貴而深邃。若有人經過則定會認出,畫中的人不是他人,正是如今正下榻至驛館的那位十三殿下。隻是畫中人的年紀要更大一些,眼神也更為蒼老。他就這麽平淡地望過來,好似望盡了自己荒唐的一生。一人翩然而至,在鳳九淵身前跪下。鳳九淵並未抬頭,溫聲道:“起來吧,不用跪拜。”“是。”“如何?”鳳九淵問道。“李州府的確有個女兒,這位李小姐極其喜愛外出遊玩,但近日卻被李景揚關在了家裏。李景揚近些日子頻繁想見王爺,恐怕也是打著別樣的主意。”鳳九淵緩緩將筆擱下:“李家如今看起來勢大,但其實孤立無援,他們總該想個辦法讓局麵做出些改變。”影衛道:“那屬下去替王爺解決此事?”“由他們去吧。”鳳九淵淺淺笑道,“翻不起風浪的。”影衛沉默頷首。半晌後,問:“那宴會王爺去還是不去?”李景揚遲遲見不到謝,一麵擔心自己的烏紗帽真的要被摘了,一麵又暗中做著一些不可見人的動作。表現出來的,便是頻繁來往州府與鳳九淵的府邸,心心念念地要讓鳳九淵去一趟他辦的宴會。明眼上說是讓鳳九淵幫忙,引見他與謝,暗地裏卻不知藏著什麽樣的心思。鳳家久居北疆,李景揚不知道鳳家的厲害,竟以為鳳九淵是個好蒙蔽的主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是這些時日以來,李景揚數不清多少次的上門了。鳳九淵話不多,影衛自是知道。沒等來回答,影衛又道:“王爺若想前去,屬下便著人去州府衙門那邊布置著,以確保您的安全了。”“不急。”鳳九淵搖搖頭,“你先隨我去一趟驛館。”他站起身來,用右手緩緩摩擦著畫作。墨已幹涸,畫上的人便更加栩栩如生,他端詳了一會,將畫卷收起來,珍寶似地捧在手裏。走出去幾步,他又腳步一頓,回身道:“算了,你不用陪我去了,我另有要事讓你去辦。”*驛館內,秦庭正在畫他的扇子。顧時清沒走多久,謝還在擔憂著秦庭因這事繼續鬧騰,但這人顯然顧念著自己家主的身份,沒有繼續孩子氣。那扇子也不知他從哪裏摸出來的,是一把玉麵白骨扇,秦庭不愧秦家之名,不僅筆墨一絕,丹青更是於世間名門不遑多讓。片刻之後,白色扇麵便在他手中漸漸變成一副靈秀俊逸的山水畫。他把扇子遞到謝跟前:“送給殿下。”謝:“?”“殿下不是喜歡漂亮的東西嗎?”秦庭笑道,“這扇子不夠漂亮?”謝:“……”“我那是……”誆他的。見謝不收,秦庭收回手,臉上的笑意淡了:“我知殿下知己遍地,可我卻隻想做最特別的那個。”謝:“……”“不過若殿下不願,我的真心卻也是收不回去的。”秦庭悠悠歎道,將手撐在桌麵上站起來,“醉把西風扇,隨處障塵埃。殿下,我明白的。”謝麵無表情地從他手中搶過折扇:“滿意了嗎?”秦庭霎時喜笑顏開:“滿意了。”謝:“……”誰曾想身為一家家主能賴皮到這個份上?!謝提起折扇便想扔過去,可動作未到,墨香已至。扇麵殘餘的墨香清雅而寧靜,與平日裏用來助眠的香大抵出自同一批。而對麵之人麵似冠玉,眼若桃花,笑得明豔動人。他舉起的手又放下了。其實也算不上全說謊。他確實喜歡漂亮的東西。恰此時,檀夏從館外走來:“小殿下,九王爺來了。”鳳九淵來了?謝驀然起身:“帶路。”他步伐有些匆忙,但旁人是看不出太出來的。唯有如秦庭這般會些功夫的人能看出不同,這一回,他臉上的笑意徹底消散了,身上屬於家主的威壓頓時反撲而來。秦庭垂眸看向桌麵上的折扇。謝走得匆忙,忘記帶上它,扇子便就這麽孤零零地躺在那裏。他靜坐良久,久到穿堂的風刮了一陣又一陣,久到葉一出現,喚他回神。“家主大人。”秦庭驟然驚醒。好似靈魂剛在外遊離了一圈,現在終於重歸軀殼。秦庭緩緩打開折扇,提筆欲再添幾抹蘭花花瓣。他淡淡道:“說。”葉一道:“您要找的人近日已有行蹤。”秦庭筆鋒一頓,抬眼間鋒芒流轉。第69章 猶如故人歸驛館接待客人的正廳寬敞且明亮,鳳九淵負手立在廊下,分明著了件富貴樣式的袍子,舉手投足間卻優雅自如,不為這些紛繁複雜的墜飾所累。聽見腳步聲,鳳九淵悠然回過頭來。二人隔著道天光相望,一眼便如同萬年。謝恍惚想起,前世的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如同今日的光景一般。“九哥哥。”謝走上前來。鳳九淵清雅的麵孔緩緩露出一個笑:“星瀾。”他極其自然地抬步至謝身前。因身長比謝高上許多的緣故,隻得微微俯下身去看他。看他周身明豔的衣,看他略微散亂的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瞧上一遍後,最後目光落到了謝唇角的傷口。他道:“永州雖處南方,但冬日已至,氣候幹燥,你需得注意調理身子。”謝下意識抹了把唇角:“……唔。”他的動作帶著零星的慌亂,雖然看起來有點莫名遮掩,卻看得鳳九淵眼底笑意更甚:“多大了,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謝靜默不言。在謝的印象裏,鳳九淵向來精致優雅。早在十歲之初,謝就領教過這位王爺的厲害。當時鳳九淵還是世子,宮內的幾位皇子是出了名的渾,尤其是六皇子。都是十幾歲的年紀,手中有權勢,卻從未被人加以約束,在太後目光不曾照拂之地,這些人的惡劣散發出來時,便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謝就是被那群人淩辱過的一員。因出生時太過晦氣,養母又是不爭不搶的妃,他撞上六皇子,便如同小蝦碰見獵食的魚群。十歲的謝剛出冷宮,雖然有些手段,但到底還是孩童,力氣亦是不如他們。被抬著往池塘邊走時,謝掙紮過,興許是這份掙紮太過沉默,未曾打動過路的宮侍,也未曾打動起了殺心的六皇子眾人。後宮子孫凋敝,有太後忽視他們任其自相殘殺的原因,亦有這群謝氏子孫們天生便是壞種的原因。但有些事便是那麽巧。那一天也是鳳九淵剛進宮的日子。他聽見喧鬧聲,沒有繼續隨著引路官前行,而是待宮侍慢吞吞地走出去老遠,繼而轉步往皇子們常常嬉鬧之地而去。於是他便撞見了這幅場麵。即便那時他性格已過分沉穩恬靜,但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意氣,忽然碰見這等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事,也免不了驚異。鳳九淵看到這一幕時,六皇子的扈從已扛著謝來到了池邊。這池子不深,但淹死一個年過十歲的孩童還是綽綽有餘的。生死之刻,謝麵無表情地耷拉著眼皮,透過扈從的肩膀,視野便出現了一個倒立站著的鳳九淵。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起,謝就想,這人肯定不會救他的。果不其然,那位陌生的少年隻是在原地停駐片刻,冷眼看了會六皇子們嬉笑譏諷,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往更深的宮內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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