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多時的影衛終於等到這一刻,連步伐的動靜都顧不得掩去。“王爺。”他俯首行禮,“十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隻留下這一封信。”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鳳九淵,眼中飽腹過後的酣足還沒褪盡,他端正坐著,不慌不忙地打開信來。寥寥四字哥哥,救我。他靜靜地看了半晌,見到信中求救的口吻,不僅沒有焦急,反而輕笑了一聲:“他去府衙了?”“……是。”即便見慣鳳九淵的運籌帷幄,影衛還是險些沒忍住,差點問出一句“王爺怎麽知道”。鳳九淵又問:“有多少人跟著?”“按您的吩咐,前鋒有二人,後麵跟著的還有三人,一共五人。”“嗯。”鳳九淵點點頭,溫和一笑,“辦得不錯。”影衛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鳳九淵此時的心情分外明朗。他頓了頓,按照傳回來的消息一一稟報:“按照您的吩咐,他們已經把李景揚與李縉控製起來了,十三殿下也並未受傷。”說話間,有下人上前替鳳九淵更衣。他闔著眼,似乎還十分困倦,身上的苦蓮香氣已經清淡得仿似水一般了,隻留下一點淺淺的餘調。這是他思索時傳達出來的訊號。影衛低下頭,等待鳳九淵的指令。昨夜影衛親手打翻那杯帶有異物的酒,其實很早之前,鳳九淵早已知曉。他確實沒有喝下的必要,但謝在,他就有喝下的理由。不過這個舉動倒真的陰差陽錯地給了李景揚一個錯覺他鳳九淵久離朝政中心,是一介閑散的、毫無作為的便宜王爺。風聲一起,窗外簌簌的常青樹迎著風頭,在窗邊招搖擺首,將他烏長的發吹得淩亂,侍者抓了幾下才抓住。鳳九淵緩緩睜開眼。“李景揚做這個州府多久了。”他狀似隨意地問道。影衛哪知道這個,頓時心頭一凜。好在旁邊服侍的下人是永州人,又機靈,見旁人答不出,忙道:“回王爺,奴婢知道,大約有七年。”“七年。”懷遠王緩緩重複,一下一下地摩擦著謝留下的那封信,“倒也有些年頭了。”影衛靜默不言。但久伴鳳九淵身側,他已明白,鳳九淵既然能問出這句話,就證明,他想要李景揚的命。哪怕隻有一瞬間的念頭。但,王爺不是還要借李景揚讓另一件事公之於眾麽?他思踱至此,豈料鳳九淵也與他想到了一處。那繁雜華貴的最後一層外衣終於規規整整地穿在了鳳九淵的身上,侍者俯身行禮,兀自退去,鳳九淵便負手站起身來。“秦庭找到謝青彥了嗎?”聽見那三個字,影衛愈發將頭顱壓低,隻盯著自己的腳尖:“找到了。”鳳九淵:“帶走了?”“剛帶走。”影衛低聲道,“隻是那場麵不大好看。”豈止是不好看。秦庭雖為一家之主,行事卻十分恣意,說好聽些是叛逆不羈,說難聽些叫不知輕重。換了身黑衣把麵一蒙,帶著暗閣裏的幾個暗衛便衝到賊寇的寨子裏去了。“那倒無礙。”鳳九淵笑笑,“他們那出戲總該演上幾天……”他緩緩踱步至案邊,將謝留的信仔細規整地撫平,而後壓在硯下。桌案的中央擺著一張空白的紙,鳳九淵緩緩提筆,沾了點墨:“你帶著我的信再去一次寨子,讓他們盡快由暗轉明,出現在李縉的視野裏。餌放久了,容易壞。”“是。”“對了,也順便往京城去一封,就說,魚已上鉤。”鳳九淵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星瀾既然想入局,那我便退上一步,助他一力。反正他與我的目的一致,都是想李縉死。”兩封信沒寫多久,第一字的墨跡半幹之際,鳳九淵已然擱筆。剛剛從榻上起來,身上沒什麽飾物,他在身上搜刮一遍沒找到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便索性放棄了:“直接將信送過去吧,他們認得我的字跡,還有……”影衛一一聽著,以為鳳九淵後續還有別的交代,可他左等右等,都沒能等來下一句話。他大著膽子,將頭微微抬起幾寸,餘光瞥見鳳九淵竟然怔在了案前。他還從未見過自家王爺露過這種表情。空茫、惘然、驚詫。片刻後,鳳九淵回過神來。即便動作依舊緩慢,但影衛就是在鳳九淵的手指尖瞥到了一絲顫抖。他將壓在石硯下的那封信緩緩抽出來,目光落在謝張牙舞爪的字跡上。人在哪個年紀,就有他哪個年紀寫字的習慣。譬如鳳九淵自己,兒時作為世子在王府中快意長大,聽的是經文政要,寫的字隨先生,工整中帶著一絲傲氣;少時因家中變故,父親早早離世,行文時便少了些幼時的靈氣與規矩,寥寥草草地抒發自己的苦悶;而現在,若有人看見鳳九淵的字,則定然無法透過紙麵看出他的半分性情。因為現在的他心有城府,滴水不漏。現在的謝,才十七歲。在鳳九淵的記憶中,他曾見過謝做皇帝時寫的詔書。龍飛鳳舞,筆鋒雖有肉眼可見的壓製,但仍能從中看出行草的草,與狂草的狂。那是三十歲的謝氏皇帝,謝。而如今,尚且十七歲的謝,為何會寫出他三十歲時的字?短短四個字,逐漸在他眼前幻化成蔽眼的黑霧。鳳九淵的呼吸,漸漸深了。第78章 你怎能汙蔑我紅顏禍水謝鳩占鵲巢似的,坐在府衙那塊“正大光明”的匾額之下。如果沒人提起,在一刻鍾以前,謝差點讓李縉的人“就地正法”,此般情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促膝對談。像李家這種大家,若沒養幾個私兵說出去也沒人信。州府裏的家丁不多,即便真的將私兵塞進去一些,也沒人敢在數量上顯得太過猖狂。數來數去,不過十數人。也正是這十數人,在李縉的一個眼神的示意之下,將謝等人圍堵起來。而眼下,這些人正斷胳膊斷腿地倒在地上呻吟,一聲接著一聲。鳳九淵的影衛可沒有留情麵這一說,若非謝及時勸了兩聲,砍到這些人身上的,可就不單單是劍鞘了。李縉被挾在牆角,一把劍橫在頸間。李景揚則更為淒慘,進來時四肢伏地,來來回回換了幾輪的人,他還是沒能站起來。肥碩圓潤的身體被兩個影衛一腳一邊,死死地踩在地上,連呻吟都呻吟不出來。在來府衙之前,謝讓檀夏躲在侍衛中,以免因衝突被誤傷,眼下見優劣翻轉,便撥開人群,站到了謝身邊。影衛雖隻五人,但在這府衙之間,卻仿佛可當數倍之用。四下寂靜,她瞥了眼臉色已然如墨一般的李縉,低聲道:“小殿下……”“嗯?”謝淺淺應了一聲。他穩坐在方才李縉坐過的位置上,冬日寒冷,地上擺著一個人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火盆。盆中火焰寥寥,燃燒餘下來的灰燼卻很多。謝邊捧著茶杯,邊往下看了兩眼,好似看到了零碎的紙張被燒剩得到痕跡。檀夏:“你剛來時……便與九王爺說好了?”“說好什麽?”謝將注意力從火盆上抽離,落在遠處被封住唇舌的李縉身上,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檀夏又道:“說好先激怒他們,然後再引蛇出洞一網打盡啊!”說到興處,檀夏的聲音不免抬高了些許。待察覺到有些視線零零散散地投射過來,她又縮了縮脖子,低聲道,“你剛才不是還說……家丁裏明顯有些看起就像私兵的練家子,可以趁機治一治李景揚的罪麽?”不怪檀夏這般想。她人不笨,又跟著妃學了許多字看了許多書,眼界比尋常宮女要高得多。她說的這些,其實並無錯處。一刻鍾以前,謝接連吐出九個字“滅蕭氏,謀大業,登九天”,直接將李縉心口吊著的那鼎警鍾哐哐敲響。謝是太後的人,由他說出這九個字,在李縉的視角中,便意味著,無論如何,太後都想要拿他開刀了。況且,這是在永州的府衙之中,謝自投羅網,狂妄如他,又怎麽不敢搏一搏?他怎能不有所意動?頃刻間,從四麵八方湧來諸多身著統一顏色服裝的家丁,將謝等人團團圍住。彼時檀夏還被這殺氣四起的場麵駭住,正想著要不趁亂溜走回驛館搬救兵,結果一抬眼就看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影衛,刷刷刷幾下落地,又刷刷刷幾下,就將那群家丁解決了。速度之快,時機之巧,簡直就是一出配合完美的激將之法。可惜謝搖了搖頭,當即否決:“我也不知道九哥的影衛在跟著我。”“那你……”檀夏張了張嘴,愣住,“為何……”“這般理直氣壯地闖進來?”謝接過她的話音,輕笑道,“一時衝動,若真的逃不掉,大不了求饒嘛。”檀夏:“……”信你就有鬼了。檀夏無奈地俯身,一把奪走了謝手中的杯子,道:“我再給你添杯茶。”瞧這氣的,連尊稱都不說了。謝笑眯眯的,也不生氣,隻道:“不用兌涼水了,滾燙的最好。”“沒這麽冷吧?這才二九呢。”檀夏邊倒茶邊往謝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們正處大廳之中,外邊的風被層層門扉遮擋,根本進不來。但謝自出門後便披在身上的大氅一直未曾脫下。二九,冬至後的第二個九天,還沒到最寒冷的時候。檀夏思忖著,興許是謝幼年時沒有養好,才造就他現在的如此畏寒。他的臉被凍得蒼白透明,皮肉之下的紅色血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般被寒風侵襲的模樣,給謝平添了幾分脆弱感,唯有那雙碧眼依舊漂亮動人。檀夏邊將暖上的茶杯塞到謝手中,邊道:“你還年少,還要幾年才及冠呢,身子這麽弱可不好,以後我得多寫幾個菜譜,給你好好補補身子。”謝笑笑,臉色有一刹那的微妙變化,但無人看見。他做作地俯身朝檀夏作了個揖:“那就勞煩檀夏姐姐費心了。”檀夏沒好氣道:“去你的!”二人一唱一和,氣氛歡愉,好不愜意。可旁邊的李氏二人的心情便截然相反了。在府衙之中,李景揚這個主人被摁在地上動彈不得,堪稱奇恥大辱。然而,若是將刀架在他們脖子上的是謝帶來的人,他或許還能借勢發作,但這個群是鳳九淵的人。鳳九淵再溫良,也是一個親王,是有爵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