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伯不必拘謹。”鳳九淵笑道,“方才被風吹了一場,現下有些頭暈,所以精神不大好。”杜喻之不動聲色地一瞥,假裝沒看見他袖口上的濺射到的血,那血色暗紅,不知道是在哪裏濺到的,想必血的主人受傷不輕。他輕輕咳了一聲,不敢多看,隻道:“王爺要多注意身體才行。”鳳九淵微微頷首:“是般若寺來的信?”“是的。”杜喻之忙收回注意力,將視線落在信上,“主持說,陛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王爺您……”“有機會的話,我會赴京看望陛下。”鳳九淵歎道,聽起來極為擔憂,然而那歎聲極為短促,聽起來略帶敷衍,鳳九淵又話音一轉,“對了,十殿下可還好?”聽見十殿下這三個字,杜喻之心驚了一瞬,勉力讓自己的語氣四平八穩:“十三殿下來到永州後,十殿下便住回了玉華殿,跟在太後娘娘的身邊。他雖不及十三殿下在太後膝下受寵,但從這段時日太後常去玉華殿可以看出,太後依舊還是關愛著十殿下的。”杜喻之說的很保守,因為即便他算半個鳳家人,也摸不清鳳九淵真正的目的。明明小時候鳳九淵還不是這樣的。他記得很清楚,十六歲以前,鳳九淵雖也是悶葫蘆不愛說話,但看人的眼神極為真摯,那是一個少年人能露出來的眼神。十六歲之後,他害了場大病,在懷遠王府休養了好幾年,再出麵見人時,便是眼下這個鳳九淵的模樣了。數來數去,數十年來,鳳九淵給人的感覺竟再也未變過。如今,他更是不敢揣度鳳九淵的意圖。若說站在鳳家、鳳九淵的角度,單單被逼至北疆這一處緣由,他們就有反的理由。當年為謝家打下江山,鳳家可謂是死而後已,如今三代人過去了,不需要了,就把他們的後人隔絕在朝堂之外,變相軟禁,削弱勢力……就算給了半塊虎符,也難平鳳家上下的怨氣更別談現在連虎符都沒了。般若寺的存在,就是一個證明。可如若杜喻之猜錯了,鳳家不想反……那為什麽鳳九淵還在叫人盯著皇帝和謝端?搞不明白。胡思亂想之際,就聽鳳九淵悠悠開口:“叔伯。”“……王爺。”杜喻之嚇了一跳,捂住狂跳的心口,道,“怎麽了?”鳳九淵:“叔伯可有心愛之物?”“心愛之物?”杜喻之一愣,“是指什麽?”“瓷器、錦緞、古玩,亦或者香車、寶馬、美人。”鳳九淵緩緩摩擦著二指,淡淡道,“世間至善至美之物,叔伯沒有特別鍾意的?”杜喻之更疑惑了,好端端的問他喜歡什麽作甚,難道鳳九淵要送他東西?但他又不敢不答,絞盡腦汁想了想,想起自家正廳中央放著的一個大花瓶:“除了夫人之外,我最愛的,應該是一個三彩釉花瓶。”鳳九淵又問:“那若是有旁人奪了你這三彩釉花瓶呢?”杜喻之:“……”他現在篤定,鳳九淵是話裏有話了。而且這話中話還不是他能堂而皇之和鳳九淵討論的!杜喻之思前想後,選了個更穩妥的回答:“那便不要了罷。”馬車內的爐火燒得太大了,整個車廂又密不透風,杜喻之悶得慌,額角不自覺地有一滴一滴的汗往下淌,擦都擦不及。鳳九淵見了,體貼地掀起車簾,任外界攜帶著雪的味道的風吹進來,又遞給他一張手巾。“叔伯不要緊張。”鳳九淵淺淺一笑,琥珀色的瞳中,笑意亦如石入漣漪淺淺蕩開,“我隻是想從旁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而已。”杜喻之鬆了口氣。鳳九淵的心緒並未過於起伏,事實上,旁人也見不到他或怒或悲或喜或樂的模樣。那他怎麽總是膽戰心驚的呢?窗外的風吹進來,讓杜喻之胸口的鬱結緩解許多,他看了眼鳳九淵,壯著膽子問道:“那王爺得到答案了嗎?”鳳九淵:“沒有。”頓了頓,他靠在車舷,抬眼透過車窗,看向外界熙熙攘攘的人群。“曾經我的回答是,若三彩釉瓶不再屬於自己,那便重錘一敲,讓它碎在我的手中,不允許旁人得到。”杜喻之眉心一跳。緊接著,他看見鳳九淵笑了一下。鳳九淵常笑,禮節的,包容的,尊敬的,善意的,各色各樣。唯獨沒見過這種。硬要說的話,就好像……旁人能透過他的眼中看見一切,但那些都是零零碎碎的畫麵,無法拚湊完整。“但這不是我現在的回答。”鳳九淵緩緩道,“我不會犯錯了。”*而此時,被眾人牽掛的謝,正蹲在河堤一側,觸摸地上的雪。永州既被定為運河要道,那麽它的河運必須通暢。冬日飄雪過後,永遇河的河麵也會結一層薄薄的冰,不便船隻通行,但永州地理位置優越,北通北疆,南達汴梁,又有衢州杭州禹州三地包圍,可謂是四通八達。這運河若是修起來,天下指不定會有什麽變化。謝凍得臉頰冰冷,更泛起一層不自然的紅。他微微收緊手掌,捏出一個雪團後站起來,“砰”的一下砸到了身側之人的身上。因為那人正目不轉睛,甚至用稱得上冒犯的眼神看著他。被迎頭砸了個正著,顧時清臉色轟的一聲紅了。他跌跌撞撞往後退了幾步,惶恐不安又有些意猶未盡地支支吾吾道:“殿、殿下。”謝的視線冷冰冰的:“我問你,在你手上,這運河得挖多久?”顧時清撓了撓頭:“若是隻連通至杭州,六個月足以。”謝:“工部的餘潛大人、永州州府李景揚,以及秦家家主秦庭,錢、權、人,都交予你,能提前多久?”顧時清想了想:“一個月。”“好。”謝點點頭,轉身麵向他,“若出了岔子,唯你是問。”在茫茫雪地之中,謝一身烏色的大氅猶為顯眼,天地之間,好似下一秒就要迎風飛走,化作天上的神仙。顧時清一麵拚命遏製自己的愛慕之心,一麵深呼吸,小心翼翼道:“殿下身體好些了嗎?”聽說不久前謝剛暈過一次,以至於現在看起來脆弱無比。謝剛剛找到顧時清,讓他陪著人一起來也永遇河視察時,他還覺得是同僚在誆他。現下看來,謝身體好沒好不知道,但他心情肯定很不好。就好像,向來從容安定的心中,有一隻不安分的獸,呼之欲出。顧時清看著看著,便又沒藏住自己有些露骨的眼神了。他想,小殿下龍章鳳姿,人人都愛,據說身邊也跟著不少孌寵,那什麽秦庭不就是?還有那懷遠王,看他的眼神就不尋常!為什麽旁人可以,他顧時清就不行呢?他隱隱有些不甘心。這般想著,顧時清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膽子,將原本隻該藏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謝臉色不變,目中卻露出寒光:“你再說一遍?”顧時清瑟縮了一下:“下官……”“事不過三。”謝笑道,“你隻剩最後一次機會了,若再來一回,我就割了你的舌頭。”作者有話說:來晚了第88章 先生……謝又在河堤巡視了許久,但河堤周圍確實沒什麽好看的,寒冬臘月的,也沒什麽人出來幹農活,目之所及一片片的皆被白雪覆蓋。他仰首眺望,不遠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路蔓延向遠方,直至天邊盡頭,而後沒入深深的雪林之中。看了半晌,謝突然出聲問道:“你知道從這條路走出永州,能走到何處麽?”顧時清有些莫名:“下官不知。”“往西走上數十裏,就是衢州城郊,那一代賊匪橫行,數十年來朝廷屢剿不止。”謝緩緩道,“你們來的時候,可有碰到匪寇攔路?”顧時清愣了愣,不知道謝想說什麽,隻好隨著謝的話亦步亦趨:“未曾。”謝笑了下:“最近那一帶又有匪寇猖獗,之前還鬧到京城裏去了,你應當記得罷。你們沒發生意外,倒也是萬幸。”“倒是聽百姓們說起過……李景揚大人竟還未派人將其剿滅?”顧時清一拍手,“這怎麽行,賊匪橫行,影響民生,若不加以約束,是極有可能危及社稷的!”這話倒沒說錯。曆史上許許多多的案例證明,泱泱大國,潰敗之始,便是來自於這些民間的,所謂的匪寇。直至匪寇成團凝成起義兵,他們遍地開花,最後一擁而上時,已然晚矣。顧時清說的情真意切,儼然一副愛深責切的模樣,看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跡。謝收回打量的視線,暗自思忖:那麽杜喻之與顧時清來永州,應當隻是為了傳旨。他們之所以遲遲不歸,是受困於這冰天雪地,恐怕待柳枝發芽,他們便要啟程回汴梁赴命。顧時清人微言輕,但要留下來,也要謝向太後請旨,有文書證明後,方可讓他一同負責運河開鑿事宜。杜喻之是鳳九淵的人,那麽,鳳九淵也是不知道蕭陵離開京城的,至少不比他謝早知道多少。他們都與宮裏那場大火、與蕭氏舊部無關。謝最開始擔心此事與太後有關。蕭氏舊部所待的地方匪寇泛濫,謝一方又遲遲沒有成效,太後想盡快杜絕後患,於是派了杜喻之來,解決蕭氏舊部,亦解決已然離京的蕭陵。現在看來,亦並非如此。想到蕭陵,謝微微低眉,斂去所有露骨的神思。他抓住大氅的兩側往領口處拉了拉,末了也不放手,雙手就這麽掛在胸口,任思緒飄遠。最開始聽到這個蕭陵已死的消息時,謝是有那麽一兩個刹那信以為真,再加上身上的毒隻是壓抑而非消解,一時一口氣沒上來,才暈厥過去。等他醒來後,便已明白,蕭陵不會死,也不可能死。他既被禁錮在京城多年,連太後都拿他沒什麽辦法,又怎麽會被一場大火燒光所有的前塵往事?他一定是來到了永州。他想做什麽?謝心中想到了一個可能。大周的境地之內,四方兵力若有異動,最先知道的,興許不是太後,而是常年與兵蛋子們打交道的武人。王騏遠在西南,與永州相隔甚遠,如此遠的距離,他還不至於如此迅速地知曉一切。那麽剩下的,便隻剩下……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