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真的以為,我隻打算利誘罷。”太後忽然開口。王騏一愣:“……什麽?”“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確仰仗你,仰仗你手中的兵權,但是叔父……”太後撥開開垂於前胸的碎發,站起身來,笑得一室生春,“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呀。”“……你什麽意思。”“你不如差個人去上陽宮看看?”太後說,“不過即使你現在去,恐怕也來不及了。”王騏陡然反應過來:“你你要”“弑君。”太後冷冷接話,“怎麽,我又不是沒幹過這種事。”“殺了謝青山,殺了謝端,再嫁禍到你身上。叔父,你穿著甲胄入宮,手上還拿著兵器,真是……其心可誅!”王騏看著王錦瑟,看著他名義上的侄女。曾經會跪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求叔父救她一命的侄女,如今冷靜得像個瘋子。他原本想問,如果殺了那對父子,如今在京中,可沒有人做她手中的傀儡了。可王騏轉念一想,為何手中需要傀儡呢?為何……這九天至尊的位置,不能王錦瑟她自己來坐呢?反正,她已經坐了這麽多年了。王騏顫聲道:“可還有謝……”說到謝,王錦瑟冷凝的神色,忽而像撞進了火種之中,奇異地溫柔下來。“星瀾啊……”王錦瑟笑道,“他應當……”“砰”紫鸞殿合上的大門忽然間被人踹開。逆光之中,謝站在門口,像一道被日光投下的剪影。剪影緩緩成型,碧色的眼波明麗而溫和,但幾乎無人不能從他這雙眼中感受到力量。他已換回男裝。“皇祖母。”迎著二人的視線,謝邁進殿內,“好久不見。”第119章 成皇曾在永州至京城的路上試圖攔下謝回京的,一共有三撥人。第一撥是蕭氏舊部裏的那位薛先生。圍殺謝的理由不必多說,謝氏一族的人,在他們眼裏都該死。第二撥是太後的人。謝在永州做的那套戲,雖然可以在明麵上迷惑一些人的視線,但終究避不過太後的眼。第三撥,則是謝端,不……或許可以說,是謝端與王騏聯手阻止在謝回京。謝最初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要阻止他回京。直到現在,他才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其中的含義。江山要易主了。太後素來冷靜自持,即便見到謝站在自己的麵前,她的臉上依舊沒什麽恐慌的表情。看向他時,反而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星瀾。”太後輕輕笑道,“你竟真的回了京。”謝:“還得多謝皇祖母照拂。”空曠的紫鸞殿中,分明隻有他們三人,然而一時之間, 不知何處傳來的腳步聲,漸漸的,這些腳步齊整地圍繞著殿外,若再細聽下去,還能聽見刀劍出鞘,於風中呼嘯的聲音。太後的視線落在虛空之處:“那些……是何處的兵力?”謝道:“般若寺。”太後一怔,繼而又恍然:“原來是般若寺。”太祖年間,京城除了護城軍與禦林軍兩種軍種之外,還有第三種軍隊,也稱作幽靈軍隊。從不出現,從不動兵,甚至官階軍銜一個沒有。據聞謝氏先祖信仰神佛到了癡迷的程度,於是彼時的皇帝花了重金在北郊之外建造了一個寺廟,名曰般若寺。明麵上是以皇家的名義在城外供奉香火,實則是皇帝手中另一個權柄。般若寺位置特殊,再加上其中主持的分選並不受外力影響,太後曾屢次試圖插手般若寺,但都被不硬不軟地擋了回來。有先祖聖諭,就算是太後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將他們一鍋端了。她一直以為,般若寺裏都是鳳九淵的人,而鳳九淵也向她承認了這一點,沒想到……是假的。般若寺自始至終都是皇帝的。太後忽然間有些感慨。百密之中終有一疏,她被推上這個位置這麽多年,算來算去,終是算不過人心。謝青山猶如斷了雙翼的困鳥,在這宮裏當了三十多年虛假的天子,太後本以為他根本毫無還手的力氣。看來他們謝氏,這一手扮豬吃老虎玩得還真是爐火純青。但那又如何呢?謝青山自己是困獸,就算喚來林中所有的幼雀,都無法將他救走。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外求助。而這個被求助的人,也並不是勝券在握。太後看了王騏一眼:“星瀾,你今天贏不了我的。”謝:“此話怎講?”此話還需要講嗎?王騏並非愚鈍的人,他選擇與謝端合作,並非是真的打算自此成為謝氏的狗,而是因為,謝端既無腦子又無手段,即便心底生出了絲反抗太後的念頭,約莫也是被逼出來的。若是謝端被他扶上皇位,留給王騏的餘地還有許多。但若是換成謝,那便截然不同了。王騏絕不會允許一個殺伐決斷的人坐上那個位置!紫鸞殿中,三人鼎立而站,三方看似皆形同水火,但若目的不同,陣營隨時也會進行更改。所以太後不打算講了。她從頭上拔出一根發簪,抬手一揮。金銀發簪與紫鸞殿中黃金鋪就的對麵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這聲碰撞猶如戰場上的鳴鼓吹瑟之聲,嗡的一聲震蕩開來。隨即,殿外的風向又變了。無數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刀戟相交,叮當作響,殺聲亦震天。太後:“星瀾,你急急忙忙跑來,是不是忘了禦林軍還在我手裏?”謝臉色微變:“禦林軍?!”王騏也反應過來:“禦林軍……不是在上陽宮?!不……殺他們父子二人根本用不上禦林軍,你早就……”太後笑了下。從王騏出現開始,她一直都穩穩立在高台之上,俯瞰著所有的人,如今,像是終於舍得紆尊降貴,拖著長長的錦緞拖尾,走下象征世間萬物的九層之階。她走到謝的麵前。這麽久不見,謝身形拔高,身姿更是出落得長身玉立,不再是纖細的少年的模樣。但他的雙肩依舊單薄,那雙碧眼盯著人看的時候,依舊給人有種青澀之感。太後最喜歡看這張臉。她輕輕抬手,撫上謝的側臉,餘光瞥見王騏收手持劍,一幅將拔刀相向的樣子,頭也不回地開了口:“叔父,你會站在我這邊的,對吧?”王騏,即便你帶著部分西南鎮軍,也不能保證般若寺的神秘軍隊不會趁勢與禦林軍一起向你反撲吧?皇室爭端,先滅了外人再內鬥,這點,你不會不明白吧?隻要你明事理,識時務,我可以保證。王騏在心裏重複了太後的話外之音。肩甲之側,持劍的手頹然一滑,隱入胄甲之中。太後很滿意。這世上之事,即便偶有意外,一切不還是在她的意料之中麽?趁此機會,將般若寺歸為叛黨一網打盡,至此,所有的禍端,便都會消失殆盡了。她有點憐愛地看著謝。在民間,這個年紀還是深受爹娘寵愛的時候,可惜他生在皇族。“身上的毒還好麽?”太後緩緩抬起謝的下巴,看向他的眼睛,“這雙眼,和妙音實在是太像了,你若答應做我手中的傀儡,我也不是不能幫你解了毒。”謝自始至終都由她擺弄,好似已經明白過來,自己帶著般若寺的人貿然進宮是入了圈套,連掙紮都免了。直到他聽見“妙音”二字。那是他素未謀麵的母親。“皇祖母。”謝開口道,“你與我母妃關係好麽?”“自然是好的。”興許是木已成舟,又談起故人,太後悠悠一歎,眼中露出一絲溫情來,“那時我們成天形影不離,偶爾趁宮侍與先皇不注意,還會偷偷下塘去摘蓮藕。藕花珠綴,猶似汗凝妝……”久居高處,受萬人仰視,在享受權勢的同時,未免也太孤寂,這是她親口承認的。為了某些東西而滅了人欲,當她舉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稱不上是個人了。少女時與友人相伴,乘舟逸興,竟成了最後值得回味的時光。謝低下頭,喃喃道:“那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呢?”他喟歎著,不知是在說如今的場麵,還是在說他們祖孫三代,亦或者,在感慨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在太後沉默時,謝忽然又開了口:“我知道。”太後微微抬眼:“你知道?”謝頷首,重複道:“我知道。”“皇祖母……其實也是被逼無奈。”“皇祖母年幼入宮,半生無所出,但那時皇祖父與您恩愛有加,並不在意您是否能孕育皇子,數十年過去皆是如此。”“直至後來,皇祖父身患重疾,太醫也無力回天。人在麵臨死亡之時,總是有千般萬般的不舍,無論是對這世間的情誼,還是對站在萬人之上時享受的無上權力。所以,皇祖父在彌留之際,做了一個決定。”太後的眼神瞬間冷凝,捏住謝下顎的手往下一滑,猛得扼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