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繾自認自己是個罪無可赦的罪人,哪配得到上天憐憫而重活一回?如今他明白過來,上天憐憫的是雲子璣一腔赤心困死於深宮的苦,憐憫的是邊境英雄兒郎九死不得安息的恨。這些悲劇,唯有身居皇位的湛繾能力挽狂瀾,上天要他重活一回,是要他為此贖罪。“此事...要查。”皇帝極力克製著血脈裏翻湧的滔天之怒。雲子璣緊緊握住他的手:“無論陛下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湛繾反握住他的手,看著雲子璣手腕上的銀輝神木,思及母親的話,異色瞳孔含著獨屬於帝妃一人的溫柔:“子璣,你何止是朕的光明,你更是北微的光。”湛繾多舛的命途中,所遇之人皆對他有所圖,他一次一次被引上歧途,雙眼被蒙上濃霧,在前世死前,那些濃霧終於被血洗淨,等他醒悟過來要回頭時,一隻腳已經懸空於懸崖邊,給他生機,陪他赴死的隻有雲子璣。重活一世,子璣又救了他,將他引到有光的那條路上,而湛繾做的,僅僅隻是笨拙地去回應雲子璣的真心。雲子璣蹭了蹭皇帝的額頭,令湛繾不至於被憤怒淹沒理智,他冷靜下來道:“此事若明著查,隻怕打草驚蛇,誅九族的罪名頂在頭上,那些有牽扯的官員一定會互相包庇,就像陸欽被換了證據一樣。”雲子璣道:“陛下思慮周全,這種事如果沒有清晰的結論而直接擺在台麵上查,隻怕會寒了前線將士的心,於戰局也是無益。”湛繾點點頭,道:“朕要出一趟宮,親眼去看看那群陣亡將士家人的處境。”雲子璣:“陛下的意思是,你要親自去查?”“再假手於人,朕愧對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凡上過戰場,領教過戰爭的殘酷,都會理解此刻帝王的悲憤。雲子璣不勸他,不阻他,隻說:“我陪你。”湛繾眉心一動:“可你還在病中...”“陛下。”雲子璣抓著湛繾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養尊處優,本就不適合你我這樣的人,你是明白我的。”湛繾會心一笑:“好,子璣陪著朕。”雲子璣輕輕笑了笑,仔細替帝王收好了書信,才想起來大哥還送了禮物來。他打開木匣子,看到一隻用木頭組成的小型飛鳶。雲子璣一愣,心頭猛地一暖:“大哥還記得幫我想這個問題。”半年前雲子璣得知自己再提不了長劍而鬱鬱寡歡,重傷未愈的身體也隨著枯敗的心境遲遲不見好轉。那時雲非池還在家中,他生怕幼弟遭受重挫後一蹶不振,於是費盡心力尋來他兒時喜歡的墨子機關術,每日與雲非寒一起,纏著子璣一起動手動腦,第一把雲氏連弩從雲子璣手中成功發射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廢物。“就讓這把雲氏連弩,代替子璣上戰場殺敵。”雲非池一句話,便讓心灰意冷的弟弟重新燃起鬥誌來。那半年雲子璣還吃著庸醫開的虎狼猛藥,若沒有大哥鼓勵,二哥陪伴,他早就心死先於身死,心火若滅了,他恐怕都活不到入宮那一日。雲子璣好轉時,雲非池又被召回了前線,那時雲子璣剛把飛鳶的圖紙畫出來。他的設想裏,這隻木頭做的小鳥不僅能飛進敵營,而且底部還可以釋放暗器,做到空中製敵。這實在異想天開,光是讓飛鳶能飛起來都是一件難事。後來雲非寒幫子璣解決了木頭小鳥飛上天的難題。雲非池送來的這隻小型飛鳶,底部裝了暴雨梨花針*的機關內膽,隻要飛鳶從弩箭上射出,梨花針便會從飛鳶底部飛速射出,刺入地麵敵人的天靈蓋中,大範圍攻擊,一擊殺敵。這便解決了“空中製敵”的難題。“當日大哥出征前,答應我會把飛鳶做好。”雲子璣將小飛鳶托在掌心,“他在前線那麽忙,還為我想著這件事。”小飛鳶雕刻得呆頭呆腦,隻有掌心大小,因為體積太小,無法真正發出暗器,但卻給了一個極好的思路。湛繾接過小飛鳶仔細看了看內部構造,道:“大型飛鳶可以投入作戰,但這隻小的也未必不能具備殺傷力,子璣若信得過我,我替你將小鳥改成能殺人的掌心暗器,如何?”雲子璣驚喜:“真的嗎?”湛繾笑道:“真的,給我點時間。”雲子璣開心起來,他把小鳥放進湛繾的掌心。木匣子裏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小匣子,雲子璣取出這個小匣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把團成鞭子狀的軟劍!這劍通體寒光,劍柄通透如水晶,劍身刻著水紋,輕盈靈巧。雲子璣單手握持這把軟劍,竟絲毫不費力氣,軟劍團在一起時柔軟無骨,一旦被握持在手,立刻堅挺如寶劍,日光下,閃爍著寒光。劍底下壓著一張字條。“偶得中溱輕璃軟劍一把,贈予三弟子璣,護身用。”這是雲非池偶然從中溱邊境得到的戰利品。這劍於邊關殺敵而言太柔,但給雙手有傷的子璣用,則剛剛好。雲子璣一身功夫尚在,隻是手使不上勁,這把劍足夠輕,他輕易就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身反射日光,閃了湛繾的眼睛。湛繾心底莫名一沉,卻不知是為何。他已經許久沒做那場夢了,他也逃避去回憶那場被他視為詛咒的惡夢的細節。倘若他記性好一點,便會想起。雲子璣夢裏自刎,用的就是眼前這把軟劍。--------------------*暴雨梨花針:出自古龍先生《楚留香傳奇》中的暗器。甜文裏的虐都隻是淺虐一下。第41章 別怕,朕在這裏北微國都富貴人家居多,平頭老百姓大多聚集在皇城外圍。皇城外圍最出名也相對富裕的小鎮叫英雄鎮。之所以叫英雄鎮,是因為自從邊境戰爭爆發以來,這座小鎮的年輕兒郎大多都被征用為兵卒上陣殺敵衛國。其中不乏功成名就之人,但更多的是年紀輕輕就犧牲在戰場上的英雄,所以才得了這個名字。這日,英雄鎮來了一輛眼生的馬車,引來鎮民的圍觀議論。馬車停在鎮子裏空置許久的一座院落前,前後跟著不少家丁。簾子掀開,一位身著鵝黃色裙襖的“姑娘”從馬車裏探身出來,在家丁的攙扶下,踏在下馬石上下了馬車。圍觀的鎮民驚歎一聲:這女子雖然衣著樸實低調,卻掩不住她的清秀與美貌。人群中的李大娘在驚歎聲中道:“這要是我兒媳婦就好了!!”話音剛落,隻見馬車上又下來一個男人。男人身姿挺拔,麵容俊逸,唯獨眼睛上蒙著一條白色紗布,像是患了眼疾。那位姑娘走上前,伸出手攙扶著男人下了馬車。圍觀的眾人又開始低聲議論起這二人的關係來。那李大娘忍不住站出來問:“老身冒昧一問,姑娘與這位是什麽關係?”這姑娘牽住蒙眼男人的手,笑著答:“這是我夫君,叫張大虎。”蒙眼男人:“......”跟著二人的“家丁”險些被這個名字逗得笑出聲來。此言一出,又引得人群中一陣歎息:如此貌美的女子竟然嫁給一個瞎子,誰不歎聲可惜?姑娘極懂禮數,上前朝眾人行了個簡單的見麵禮:“我與夫君初來乍到,日後還請諸位鄰裏多多照顧。”李大娘道:“英雄鎮歡迎二位,隻是不知姑娘的名姓?”姑娘笑著答:“大娘叫我小姝就好。”待應付過這群好奇的鎮民,小姝牽著蒙眼男人進了家中,身後傳來一句清晰的嘀咕:“這麽好看的姑娘居然嫁給一個瞎子。”家丁把門關上後,湛繾扯下蒙眼的白布,入目的子璣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紗裙,頭上挽著一個簡單的發髻,別了一把珍珠步搖,眉心的朱砂用一枚花鈿擋住了。他若正經扮起女兒家來,光論姿色就能把燕又柔這個皇城第一美女壓得黯淡無光。當日雲子璣入宮時,拋頭露麵在皇城大街上走過一段路,人人都知道雲家三公子生得玉樹臨風,世間罕見。正因生得太過俊美,此次出宮才不得不扮做女子以掩飾身份。而湛繾的那雙眼睛更不宜輕易展露人前。北微人人都知,他們如今的皇帝是個眼帶雙色的異族君王。這雙眼睛若不蒙起來,皇帝此次的微服私訪就顯得掩耳盜鈴。鎮民的議論聲雲子璣也聽得清清楚楚,他怕湛繾不高興,畢竟湛繾小時候蒙眼就被人當過瞎子欺負。“陛下別把那些話放在心上。”“既出了宮,就沒有陛下和帝妃,方才你怎麽介紹我的?”湛繾根本沒把那些議論放在心上,隻想著逗子璣。雲子璣臉頰一熱:“我忘了。”“你說我是你的夫君。”湛繾貼著他的耳邊,聲音低沉地提醒。此時,院子裏還杵著扮作家丁的山逐山舞和周青周墨。四人看著皇帝與帝妃旁若無人的親近,習以為常。雲子璣輕輕將湛繾推開,輕歎道:“本想著低調行事,沒想到才來第一日,全鎮都驚動了。”湛繾抬手幫子璣把頭上的步搖扶正了些:“你今日這樣打扮,當真是很好看,正因為好看,他們才會圍過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都圍過來也好。”湛繾正色道,“這鎮子的情況確如官員上報的一樣,上了年紀的老人居多,年輕人很少,明日,兵部對接前線,會將幾位戰死於邊境的士兵運回小鎮,由他們各自的家人認領,且看看這群下層的官員是怎麽不老實的。”他們當夜住在了這座臨時安排的房子裏,沒有人知道住在這裏的是皇帝與帝妃,隻以為是瞎子張大虎和瞎子媳婦小姝。第二日早上,湛繾牽著子璣去英雄鎮的街上逛了一圈。這座鎮子,有錢的富得流油,沒錢的窮得潦倒。周青發現有人一直借著街上人多尾隨,在街道拐角處,周青輕易將跟蹤的李大娘抓住了。李大娘哪能想到一個家丁身手這麽好,嚇得什麽話都說了。“姑娘別誤會!老身隻是...隻是想問您一件事。”雲子璣走上前問:“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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