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後,我再次感到茫然,因為我現在做的事,早已偏離了設定。我不應該把荊年撿走,他不是我工作轄區的“垃圾”。我不自覺曲起手指,指腹下就是荊年單薄的衣裳,少年人身體所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就像一顆種子,透過這層蟬翼般的隔閡,與我感應。這顆種子,會播種在哪呢?我順勢看向地麵,看到了我腳上那雙華貴的鞋。鞋雖礙事,但裏麵有厚絨布,很暖和。於是我把它給荊年穿上,並認真解釋道:“你看,哪有給麻袋穿鞋的?”“你給我等著。”他深吸一口氣,說這句話時仿佛咬著後槽牙。第11章 高價回收人口我沒想太多,便啟程趕路了,奇怪的是,那些暗處跟蹤的人不久便離開了。荊年始終很抗拒,剛開始還會恐嚇幾句“不放我下來就殺了你”之類的話,後來他實在太疲倦,竟睡著了。天邑城比我想象得更遠,日夜兼程從未停下,三天有餘才從山林中走出來。街上的行人在穿著與氣質上與先前有了很大不同,有和秦屬玉一樣背著刀劍招搖過市的,也有和薛師叔一樣看上去滿臉高深的。他們都是修士,這意味著天邑城近在眼前。說起來,他們二人跳下井後就一直沒有上來,許是井下麵有別的出口吧,畢竟修仙的都神通廣大。也不知他們是哪個門派的,隻能等下次再見時把骨尾蠍交付了。我無意間瞟到了肩上的荊年,他連睡著時也蹙著眉頭,一臉不耐的樣子。現在就這麽不配合,等以後修仙修出名堂,怕是連個正眼都不會給我吧。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我有些發愣,哪有什麽以後呢?除非總部一直不派人來回收我。低電量提示也適時冒了出來。好在換靈石的店鋪並不難找,我找了家牌匾上寫了“當”字的走了進去。當鋪大而冷清,掌櫃並不在,隻有個麵容清秀的小道童,他頭也不抬地在櫃台後說了句:請坐。我便把荊年放在客席上,順手拿起桌上點心吃,可惜沒吃出這修士的點心和普通點心有什麽區別,不像靈石一樣可以充能。於是我換了一塊,還是沒區別。再換一塊。要不試試裝點心的碟子?在我做出嚐試之前,他終於坐不住了。“這位道友,請問你有什麽指教?”“我想要靈石。”“噢,原來是來當東西的。”他一揚拂塵,給我展示起了櫃台裏的東西,諸如南海鮫人淚、萬年太歲肉、青丘狐火等,一看名字就很離譜。道童滿臉矜傲,“道友有什麽東西都可以盡管拿出來,不必擔心蔽店短了見識,隻要是好東西,必能給出個不讓你失望的價錢。”他的眼神很直白,我窘迫低頭,生怕被發現囊中羞澀。掃雪的時候稀裏糊塗到的這裏,幾乎什麽也沒帶。要不砍一截手臂下來?反正也不影響機器運作,到時候維修員會給我裝個新的。我正思索著,一旁卻有動靜,隻見荊年不安地反複翻身,許是做了噩夢。道童也注意到他,饒有興趣地走過去,上下打量,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你要當的東西。”“人也可以當?”人口買賣在這裏合法?“這資質,做爐鼎實在可惜了,不過肯定搶手,可以開個高價。”他說道。最後兩個字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高價?能換多少靈石?”他也是個爽快人,直接讓下人把靈石送了上來。“如何?當不當?”我看著鋪滿桌子的靈石,更加震驚,荊年居然這麽值錢?小道童見我不答,又說:“這個價錢已經夠高了,要還是嫌低”他促狹地笑了笑,“可以再加上你自己,畢竟這世間,好皮囊和好資質一樣,都是稀缺物,不用愁沒人問津。”他的目光沿著我的眉角、唇梢往下,最後停到脖子上,有些好奇地伸手去碰那個頗似頸環的信號接收器。由於我是軍方所有物,程序設定了信號接收器不能隨便被觸碰,以免權限落入敵盟之手。於是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頓時痛呼起來。“嘶手要斷了!你這人看著文弱,比那屠夫手勁兒還大!”我登時收手並道歉,“對不起,不過爐鼎到底是什麽?”“你怕不是出來替人辦事的,連爐鼎都不知道?這對修士們來說可太常見了。”他揉揉手腕,耐著性子解釋道:“爐鼎有兩種,其一是用來輔助煉製丹藥,資質上等者為佳。這種最為常見。其二嘛,則是用來助長修士本人的修行。”說到第二種的時候,他的表情很是促狹。好像不是什麽全齡向話題。我聽不太懂,又問道:“也就是說,做了爐鼎,就能進入仙門了。”“那是自然,運氣好就能遇到身份尊貴的買家,比如什麽五蘊宗、無定門、渡業宮……”我思忖著,那豈不是兩全其美?我得到靈石,的荊年如願以償進了仙門。但事情在順利收尾的節骨眼上還是出了岔子,我剛接過沉甸甸的靈石,就聽到荊年冷聲問道:“你就這麽把我賣了?”他不知是什麽時候醒的,此刻正一臉怒容地看著我。我沒底氣地點頭,“你不是想進入仙門嗎?這不是個好途徑嗎?”“好,真是極好。”他冷笑,“把我送去當爐鼎,當一件別人手裏的物事,死了廢了都沒人管。”道童瞪著眼睛,“胡說,修士又不是妖魔,怎麽可能隨意害人性命?”“嗬,那你最好祈禱我丟了性命,否則隻要我活著,定會回來,將我所受的痛苦,百倍奉還,再殺了你。”荊年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一雙眸子卻死死盯著我。我突然覺得哪怕是在靈堂裏開殺戒的荊年,都沒有現在可怕。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我不過是遵循他的目的做了個決定而已。或許機器本就不該作出任何自主決定,就像總部規定的那樣。於是我沒有回話,隻是低下頭。最後小道童最先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我說,你們……”“我們不當了。”荊年將靈石強行從我懷裏扯了出來,然後徑直出了門。我木然跟在他身後。大概走了幾百米,他拐進了一個人少的巷子裏,“不要跟了。”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想必不是什麽好臉色,便停了腳步。他卻惡狠狠回頭,攥著衣領將我推在牆上,我幾乎沒法呼吸。“耍我有意思嗎?你也和荊府那些人一樣,覺得我隻是件能用錢買賣的東西麽?我居然會以為……你是不一樣的……那你為什麽還要救我?”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我答不上來,隻能說,“當鋪,給我靈石。”他僵硬了片刻,然後冰涼的空氣重新進入仿生肺。仿佛卸掉全身力氣,荊年頹唐地後退兩步。“我不相信。”他神經質地呢喃:“我不相信,你,徹夜不眠為我擋住屋外寒風、我被蠍語蠱惑時讓我靠在肩上安慰、身受重傷也要喚醒火海裏的我,被人跟蹤也不肯丟下我……難道說,這些都是假的嗎?”我直覺他好像誤會了什麽,但來不及解釋就眼前一黑,陌生的氣息侵入私人領地。他猛然將我撲倒,強行解開我胸前的衣襟,直到看到下麵光潔無暇沒有半點傷痕的皮膚,荊年怔愣片刻,驀地笑了,“全都是假的。”有液體落在胸前,滾燙如火星,但頃刻間又冰冷滑落。我不可置信道:“荊年,你哭了?”心率加快,血管收縮,血壓升高,短暫性缺血伴隨生理性心髒疼痛。的確在哭。但他不願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安靜地流淚。琉璃瓶中的弱水溢出,凝結成冰針,刺在我的仿生皮膚上,恒溫係統好像壞掉了。但壞掉的東西好像不隻有它。比如我無法計算出荊年為什麽哭,根據采集的數據,最好的反應是惱怒又嫌惡地讓我滾,最壞的是給我一刀。無論哪個,都不能對我造成實質傷害,但現在,他像個普通的十幾歲孩子,不知所措地哭泣,我卻心生出一種陌生的無力感。上次出現這種情況是幾十年前了,那天也有一場大火。第12章 以後可以養狗我說過,大火對我來說並不少見。少見的是廢墟裏還殘餘的生命。生命探測儀鮮有在我工作期間響起,所以那天我記得格外清楚。唯一的幸存者是個平民小女孩,她被掩埋在屍塊下,奄奄一息。被送到臨時收容所後,靠儀器維持生命,這裏人力和資源有限,所以我偶爾去幫忙,她知道是我將她帶回來,每次都會微笑以示謝意。然而,當她逐漸恢複,拔掉那些儀器的導管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自殺。收容所裏的仿生人護士看到現場後,搖頭歎氣:“沒辦法,畢竟就剩她一個人了。”仿生人信佛很奇怪,我聽見她說:眾生皆苦,唯有自渡。統計數據顯示,工作以來,我清除過數百萬名遇難者,隻有這個女孩選擇了自我清除。我冥冥之中察覺到,荊年也在清除著某種東西,無力感再次籠罩我。費勁扯出被壓在他膝蓋下的衣袖,轉而去擦他的淚痕。“你為什麽哭?”是因為痛苦嗎?還是因為被打動呢?這兩種情緒正是在他身上尚未采集到的。荊年背過頭去,拒絕被安慰。他白皙的脖子上泛著氣血上湧的紅,像匠人燒製青瓷時一時不慎調大了火候,帶出幾分雜色。但總歸多了些粗糙的真實感。聲音略有沙啞,但仍舊惡狠狠的。“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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