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活人送上門,才退卻片刻的魔修立馬失控撲來,荊年也早有準備,指尖一點,夜空驚雷乍起,亮如白晝,怪物畏光,閃身避開。卻見那雷霆並非奔向它們,而是迸入夜啼,將劍身映得透亮。荊年趁熱打鐵,拾起一把不知誰遺落的佩劍,沿著夜啼的鋒刃,重重砍下,火花四濺。佩劍自刀柄往下,碎成齏粉。上空的劍靈被荊年強行歸位,動蕩過後,夜啼有如淬火重造,劍刃變得削鐵如泥。藏了十餘年鋒芒的夜啼劍,終是開了刃。隨著劍靈歸位,夜幕重新暗下,入魔者又蠢蠢欲動,荊年不等它攻來,便先發製人。開過刃的夜啼勢如破竹,輕鬆擊碎元嬰期修為的護體結界,插進他身體裏。因沾了血氣,劍靈啼聲不再清脆,而是淒厲悲鳴,有如冤魂泣訴。魔修赤紅的雙目闔上,軀體逐漸僵硬,口鼻中噴灑出霧狀魂魄和濃鬱瘴氣,糾纏在一起,渾濁不堪。肮髒又真實的生命餘燼。荊年沒有一舉將它們掐滅,而是鬆開劍柄,目光沉沉,對秦屬玉說:“該你了。”從開刃到使劍,荊年的動作一氣嗬成,秦屬玉仿佛還沒反應過來,渾渾噩噩合攏手心。偃師之力,立竿見影,那混濁霧氣瞬間凝聚成人形,有陰陽兩態。時而痛哭流涕,時而麻木舔血。入魔者原先的師兄弟也亂成一團,有的念及同門之情,為其求情,有的撿起地上殘肢斷臂,歇斯底裏。唯一沉默的,是遠處虎視眈眈的魔修。黎明如此遙遠,夜啼劍,是唯一能脫險的機會了。秦屬玉木然被他們扯著袖口和衣擺,搖搖晃晃,像斷線木偶。他求助似地看向我,又看向荊年,聲音發顫。“開了刃的夜啼,會讓他們魂飛魄散,徹底死去。”荊年眯起眼睛,拭去睫毛上凝固的血漬,神色裏現出幾分不諳。但我很明白秦屬玉的意思。這些怪物在幾個時辰前還是同台競技的道友,現在生殺大權全掌握在秦屬玉手中,他麵對作祟的妖邪時,不會猶豫將其鏟除,麵對無辜之人時,也不會拒絕施以援手。但要讓他舉劍向後者,還是頭一遭。荊年終於開口道:“秦師兄不必顧慮,今晚這些人命,悉數算在我頭上就好。荊年出身低微,哪怕被尋仇,也不影響名聲。”我糾正他:“屬玉師兄心善,不忍下手。”他卻笑了,“原來如此,這個更好辦。”荊年轉向其餘弟子,問道:“秦師兄不願做決斷,而前輩你們又是同門,關係比秦師兄親近得多,想來也是由諸位做決斷更為妥當。”“這……”弟子們沒想到有這一出,一時犯難,包括先前還向秦屬玉下跪求情的人。荊年也不催促他們,隻問:“不知按貴派的規矩,弟子墮魔,帶回去該如何處置?”“仙魔自古勢不兩立,而墮魔者,源於心術不正,人人得而誅之,唯有清理門戶才能服眾。”為首的弟子終於下定決心,對其餘人說:“況且今天是什麽日子?各大門派的人都在外麵看著,我們中有誰能獨善其身?”一片沉默。“要怪……就怪師兄不該打開那個來路不明的盒子吧。”最終,他們圍在心口插著劍的同門身旁,恭敬地給他擦去臉上的血汙,剔除齒縫殘留的碎肉,手足之情可見一斑。那入魔者便恢複成原本清風明月的模樣,雙眼仍緊閉,一滴血淚從眼角滑落。隨後他們默契地對那僵硬的軀殼行了一禮,道:“保重了,師兄。”寒光閃過,荊年利落抽出夜啼劍,人形的霧氣散為天地間的塵土,接著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其餘魔修也悉數被斬斷魂魄。夜啼回到刀鞘,劍穗亮如虹霓。秦屬玉接劍,將屬玉鳥納入袖中,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麽。同時我耳後微涼,頭發被殘餘的劍氣吹起,荊年在我耳畔輕聲說道:“今日要教你的,是「遞劍者,所言皆虛」。”“拿起劍,說的就是真話麽?”我下意識問道。“也許吧。”他撥弄著我的信號接收器,好似盤玩一樣沒棱角的溫潤玉器,充滿狎昵意味。“我隻知道,劍是永遠不會說謊的。”“少來,我不會被你騙第二次了。”在荊年摸到觸鍵之前,我避開了。我當時是真的以為荊年會選我組隊。然而我不是他的劍。這般言而無信,我拒絕再跟他建立臨時權限。隨後,我便和劫後餘生的眾人一起查看起屍體。那些弟子沒有說謊,這些入魔者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咬痕。離魂屍首,理應腐朽而死氣沉沉,但這些屍體上,卻另有一番生機。來自咬痕處,血液不凝,創口緩緩張合,像有生命一般地呼吸著。空氣裏漂浮著涼絲絲的甜味,清新如雨後草木,衝淡腥臭,也舒緩了緊繃的神經。“莫不是師兄在天有靈?”死者的師弟情緒頓時激動起來。我小聲問荊年:“按你們的迷信……咳……傳統說法,頭七都沒過,顯靈是不是太早了點?”其實我還想說,他的戲癮和荊年有得一拚。荊年挑眉,饒有興致地也看過去。隻見他手腳並用爬過去跪在屍體麵前,語無倫次哭道:“師兄,我們也是自身難保,迫不得已,你會原諒師弟的對麽……”雖然在我看來,他懦弱又虛偽,但情緒係統適時提醒我應該跟著哭。“你身上倒是最幹淨。”荊年冷不丁說道。我理所應當認為他是誇我,答道:“嗯,屬玉師兄說我沒有修為,不必插手。”也正因如此,秦屬玉給我的手絹還幹淨如新,我把它掏出來,打算等眼淚醞釀出來便擦掉。可才剛到眼圈發紅的步驟,手絹就被荊年奪了去。第27章 味覺陷阱他掃了眼上麵繡的水鳥,便遞給一旁那對著屍體哭訴不止的道人。“前輩,有什麽話出去再說吧,別在這裏耽擱了。”“我於心有愧,原諒不了自己,你別勸我了。”荊年也果然沒勸他,而是將手絹攥成團,塞進他的嘴裏,強行止住哭聲。“兄弟情深,下去團聚甚好。”他現下兩手空空,沒有任何武器,修為境界也不算高,對方仍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方才的一切曆曆在目。荊年卻又拍拍他的肩,溫聲道:“晚輩的意思是,前輩的師兄若是泉下有知,也不願見你沉浸在悲痛裏。”騷動過後,無人慟哭,都開始張羅著把屍體運出去。我也吸吸鼻子,完全哭不出來了。可惜屬玉師兄的手絹,掉落在地上,緞麵變得髒兮兮。不過他也無暇顧及這些,荊年的所作所為強烈衝擊了他的認知,一派魂不守舍的模樣。我正思索著該說點什麽安慰的話,新的變數再次出現又有人遭遇不測。正是方才跪在屍體前哭訴的弟子。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隻見他臉色慘白,大張著嘴,像上岸的魚一樣張著嘴,無法動彈,手指死死攥著胸前衣襟,想將它撕碎,但經脈似被封死,半點勁也使不上。同門們連忙幫他將衣服脫下來。觸目驚心。方才還看不出所以然,眼下才發現衣物下,大片絳紫色圖紋攀附著皮膚肆意生長,狂恣妖異,摸上去熾熱滾燙。可偏偏在手腕和脖頸這些分界處止住了,呈現出一副殘缺的人皮畫卷。那些屍體也是如此。我無法破譯這些圖紋,正想問問其他人,秦屬玉從消沉中回過神來,道:“這是魔域通用的文字!大家立即屏息凝神!”“入魔者又多了一個……何時才是個頭……”道人們處於崩潰邊緣,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就知道他心有魔障,方才要我們放棄師兄的人,就是他……”我也想問,看東西用的是眼睛,為何要屏住呼吸。但還未開口,荊年的掌心已經捂住我的口鼻。他虎口的繭薄了些,膚色更為瑩潤,能清楚瞧見掌紋線起點的細枝末梢裏,藏著幾似血漬,是方才給劍開刃時用力過猛所致。就像初遇的凜冬,死去的野兔在雪地裏留下紅梅。我那時不喜歡,現在更為討厭紅色。掙脫無果,我決定效仿2號,咬一口讓他鬆手,荊年卻提前察覺我的意圖,迅速捏住我的頜骨,而沒有骨骼的舌尖反應慢了難拍,擦過他的手。紅梅被舔舐,暈染開來,隻留下豔痕印。花是凋謝了,但春泥還留在仿生味蕾上,腥甜不散。他鬆開手,我也幾乎同時與他拉開距離。壞了,這下荊年更要深信不疑我喜歡他的手了。可不就像狗舔肉骨頭麽?幸好他沒再開口說出什麽混賬話,隻淡淡重複了一句:“屏息凝神,屍體散發的香味有問題。”我乖乖關掉呼吸係統。異香也隨之消失。“錯不了,是夜息香。”秦屬玉道。我的詞庫也難得匹配出了結果。夜息香,是薄荷的古稱,因其具有安神功效而得名。這味道確實與薄荷有幾分相似,但也僅僅是相似。極度不嚴謹的命名法,我想著。秦屬玉繼續道:“夜息,是上古時魔域流傳出的瘟疫,史籍記載裏,它出現過幾次,都是在大饑荒後。”我的猜測沒錯,徐錦的主要症狀也是饑餓。有人追問道:“此疫有何痊愈之法麽?”秦屬玉搖頭,“魔域的瘟疫一經入世,便是千年難遇的天災,病者入魔,唯有啖食血肉才能活下去,夜息香每次出現無不是屍骸遍野,血流成河。因為入魔者不懼傷痛,隻有一把離魂之劍能阻止他們,死後屍體散發異香,名曰夜息香。”他深吸一口氣,道:“這就是夜啼劍名字的由來,我們救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