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靜地關掉窗口。“荊年,就算我比較吃好言哄勸這一套,你也別再想著拿捏我了。”總是打一巴掌再來一顆甜棗,當訓狗呢?荊年沉默半晌,道:“怪我多言了。”很好,我想著,照這個路數下去,我大概找到和荊年安全相處的秘訣了。那就是一概拒絕。但轉念一想,我馬上就要走了,何苦再琢磨這些?荊年已經把儺麵戴到了酣睡的徐錦臉上,一瞬間,狂風靜止,世間安靜下來,耳邊隻有水滴落在岩石上一般的清脆聲響。周遭景象也如水麵漣漪般,微微蕩漾。我們進入了徐錦的回憶。水滴聲愈發密集,最後竟如泄洪一般從沙丘頂端迸出,沙礫眨眼間變為湍急水流,原來這裏本是一處瀑布,落入腳下河流,如經脈血液,流經整個山穀,複原它原本的生機。再看向骸骨跪著的地方,隻剩幾簇晶瑩的浪花。不變的,隻有瀑布上翻湧的魔氣,頃刻間,將水源攪得渾濁腐朽。對岸不緊不慢走來位少女,約和荊年相同年紀,正值豆蔻年華,巧的是她穿了一身春衫,手裏還拿竹簽串著半隻糖漬蘋果,顯然才從廟會回來,行走間大喇喇地踢掉了鞋子,腳趾圓潤,像白生生的水仙莖。她低頭瞟了眼水麵,隨即將蘋果咬在嘴裏,跳了下去,身姿輕盈,如山間稚鹿。魔氣能噬人體膚不假,沾濕的皮膚寸寸凋落,又神奇地新生出柔荑,河水也重新變得清澈。果真是以身淨瘴。宣凝上岸後,我才得以看清她容貌,五官與荊年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琉璃眸子。但組合起來卻風格迥異,一個清麗一個妖異。或許是相由心生。夢中人看不見我們,因而隻需做安靜旁觀者,荊年神情專注,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蘋果,突然回頭笑道:“你們來了!”荊年眼神亮了一瞬,但腳下依然紋絲不動。原來山穀裏又進來一行人,穿著和我相同的蝕艮峰弟子服,走在最前麵的是徐錦。他這時儀容整潔,精神狀態也正常。他恭敬地對宣凝鞠了一躬,道:“師尊,尋了你半日無果,師弟師妹們都很擔心,你去哪兒了?”宣凝下意識將果核藏在背後,忽閃忽閃眨著眼睛道:“我……為師絕對沒有跑下山去玩!”徐錦自然看到了小動作,但未拆穿,隻道:“弟子有要事稟報。”“先別告訴我。”她歪頭,全然是不諳世故的模樣。“你說,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弟子們倒是習以為常,麵對這位身為上仙轉世,還背負著守護人域不受魔氣侵擾的重責的師尊,相處方式更像是哄小孩。“回師尊,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首先是好消息,這屆渡業大會上個月才圓滿結束,蝕艮峰弟子表現都不錯,各大宗派的掌門一直都想借此機會,上門拜訪您,拜帖已經送過兩輪了,今日又呈了些重禮……”“不見,那些老頭子可太煩人了。”宣凝連連擺手,“這明明是壞消息。”“壞消息呢,是天邑城外,又有村子鬧了夜息,染疫的村民正等著師尊的血救治。”“這麽大事怎麽現在才說?救人耽擱不得。”於是便急急讓弟子們拿來儲血珠取血,看著淺胭脂色的珠子逐漸轉為嫣紅,宣凝的嘴唇有些發白,她蹙著眉頭,問徐錦:“得了夜息的人有多少?這些血夠麽?”“約有數十人,血是充裕的。”徐錦安慰道:“師尊不必憂心,我們會派人處理好。”“過些時日,我去看望那些疫民。”宣凝舒展開眉頭,拍拍河邊已被她摸得光滑可鑒的石頭。“一直呆在宗門裏悶死了,我連河底有多少根水草都數清楚了。”弟子們卻異口同聲勸道:“萬萬不可,師尊,師祖說你道心不穩,若是貿然出山入世,恐將釀成禍患。”“哪有這麽嚴重?一個個的,就知道恐嚇我。”眼看著宣凝就要置氣,徐錦便出聲提醒道:“師尊,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呢。”“說。”“您記不記得,去年長老們在魔域救了幾個被魔修擄去做爐鼎的少年,你挑了個收作了徒弟?”“有點印象,我好像挑了個最好看的,叫什麽名字來著?”“柏少寒。”第37章 桃源之外“哦,柏少寒他怎麽了?”徐錦無奈道:“師尊忘性真大,方才不是說到上個月的渡業大會麽?拔得頭籌的便是柏師弟,回來後茶不思飯不想,說什麽也不願再在蝕艮峰上煉丹了,要去巽風長老座下修無情道。”“稀奇,放眼整個修真大陸,修成無情道的也是鳳毛麟角,畢生都耗在上麵的大有人在,讓他再斟酌斟酌罷。”“可柏師弟心意已決,近來也不再與我們一同練劍了。”“豈有此理?他翅膀硬了,覺得呆在我這蝕艮峰是折辱他了?”宣凝因不能下山,正心中鬱結著,正缺個發泄的出口,當即就出了秘境去找人,剩下一眾弟子麵麵相覷。她翻遍了八座峰也搜尋無果,最後在山門外台階上,發現了醉倒在地現出仙鶴原形的門童,遲疑片刻後也追下台階,果然看見了負劍下山的少年,腰間還掛著個酒葫蘆。人贓並獲。她喊道:“柏少寒!站住!”少年回頭,警惕地拔出長鋏,夕陽照在赤紅的劍身上,璀璨更甚晚霞,卻暖不了他眼裏的寒霜。算算時間,這應當是近二十年前的柏少寒,彼時他還不是心狠手辣陰晴不定的柏宮主,也沒遮擋麵容,眼神雖有些少年人的孤傲,但絕不像隔著紗布那般人。他看清來人是誰後,收起劍,也不行禮,隻淡淡頷首道:“師尊,你怎麽來了?”“我要是沒來,你不就擅自下山了?”宣凝雖一臉嚴肅,可光溜溜的腳背上還沾著草葉,怎麽看都不太著調,柏少寒懶得和她說理。“你來沒來,我都是要下山的。”“去哪兒?為什麽不向我稟報?”她這會兒是真生氣了,掌心已凝聚出靈火,蓄勢待發。“今天非得教會你什麽叫尊師重道!快出劍,我倒要看看你多大本事。”柏少寒的手卻遲遲未握上劍鞘,隻靜靜問道:“師尊,你下過山嗎?”宣凝以為要拿她偷去廟會說事,便矢口否認道:“沒有。”他沒接茬,而是繼續道:“我說的下山,不單指天邑城,還有更遠更遼闊的土地。師尊你也知道,最近城外饑荒不斷,夜息又出現了,我必須去看看。”“宗門不是已經派人帶著儲血珠去救那些疫民了麽?”“不,夜息不會平白無故現世,定是魔修為之。”柏少寒垂眸道:“實不相瞞,當初和我一起被魔修擄走的,還有相依為命的家兄,至今仍生死未卜,也許此行,能找到線索。”“做了魔修的爐鼎,且時日已久,隻怕是性命堪憂了。”“弟子知道,但還是不願放棄。”他麵朝如火的夕陽,“我拜入宗門,不是想早日飛升過神仙日子,而是為了解救那些和我一樣經受魔物摧殘之人,行凡人不可行之事,知凡人不可知之物,修仙者本該如此,不是麽?”宣凝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目光堅定的少年,掐滅靈火,合掌道:“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但大家都說,你必須待在宗門裏。”“哼,他們管不著,我每年溜去廟會,不是照樣也瞞過了所有人麽?”言罷,宣凝才意識到說漏了嘴,討好地笑道:“你會幫我保密的,對吧?”不苟言笑的少年隻涼涼瞥了她一眼:“師尊,你臉上糖漬沒擦幹淨。”她驚得伸手一摸,果真如此。柏少寒正色道:“其實大家都知道你去廟會的事,但天邑城尚在仙門的管轄範圍,因此無妨。但現在不然,師尊,你會違背宗門曆代定下的規矩,你想好了麽?”“想好了,不會反悔。”她說著,已經施展輕功搶先一步出發,柏少寒也緊跟其後。他們飛了約半個時辰,才到達目的地一個偏僻的小村落,慎重期間,二人落地之前都施了隱身術。按理說村落都選在依山傍水之地,好開墾田地,種些莊稼養些牲畜自給自足,可這兒別說田地荒蕪,就連草根和樹皮,都被刨得幹幹淨淨,隻剩樹葉逃過一劫。明明太陽才落山不久,正是趕牛回棚的時候,可家家戶戶早已鎖門熄燈,牛棚裏空空如也,萬籟俱寂,唯有夜息香濃鬱的甜味,仍活躍著往口鼻裏飄。“怪了,沾染了夜息的人,不是隻吃活人的血肉麽?”“師尊久居宗門,隻聽說過夜息,卻不知饑荒時本就如此,能吃的都吃完了,就沒法挑了。如果再去看看後山,就會發現,連墳裏的屍體都被刨了。”柏少寒似乎不是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平靜道:“分頭行動,若是發現魔修的蹤跡,就傳音報信。”宣凝試探著敲了幾戶人家的房門都沒得到回應,她沒見過什麽凡人,隻知道他們身體極其脆弱,以自己的修為,若是強行破門,會不會收不住功力而傷及無辜?正思忖著對策,就見不遠處有個人跌跌撞撞跑過來,她大喜,顯露出身形,正要過去詢問,就聽他慘叫一聲,頭顱突然熊熊燃燒起來,他本就虛弱,因而倒地隻翻滾幾下便不動了。清甜的空氣裏又添了油脂的香味。自燃?是魔修的法術麽?她疑惑走近,卻發現並非如此,樹上跳下來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迫不及待啃食屍體,茹毛飲血,急了咬到骨頭,發出磨牙般刺耳的聲音。宣凝哪裏見過如此野蠻的畫麵,當即喝道:“住口!”女人受到驚嚇,後退幾步,從她身上掉落下來幾顆火石和樹枝。原來不是什麽魔修,隻是染上夜息的村婦,餓得發昏,隻得選擇守株待兔的捕獵方式。人被逼到絕境時,殘忍程度並不亞於妖魔。宣凝隻好割破指尖,給她服下幾滴血,村婦的神智總算清明了些,癡癡望著她無暇的麵龐,問:“姑娘,你是神仙麽?”“我是五蘊宗的宣凝長老。”村婦神色呆滯,沒聽懂。“你沒聽說過我?五蘊宗沒有派人給你們送過治好夜息的血麽?”對方依然沒反應。她覺得不對勁,明明每月都有取血,明明回來的弟子稟報說疫民都已得到救治。宗門辦事通常滴水不漏,怎會有遺漏?村婦反應半天,終於聽明白了“治好”二字。撲通一聲就跪在她麵前,顫顫巍巍解開了衣襟。懷裏是個嬰兒,奄奄一息,隻會本能地吮吸,卻是連血水也沒有了。“仙子,你救救我兒子吧,哪怕隻帶他離開也行,他跟著我活不了的,求求你……”她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宣凝忙接過嬰兒,村婦如釋重負地露出微笑,下一步,竟是手握成拳,強行塞進自己嘴裏,刺耳的咀嚼骨頭聲再次響起,宣凝瞳孔一震,女人已怪叫著竄回樹上。她回過神想去追,卻感到刺痛,低頭看見那不足月的嬰兒,正啃咬著自己流血的手指。他未發育完全的稚嫩牙床上,生生冒出兩排和成人一般完備的牙齒。宣凝終於崩潰了,雙手捂住眼睛。嬰兒沒有掉到地上,被趕來的柏少寒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