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還叫著尊稱,但語氣裏卻沒了恭敬。荊年也知道她已經識破,也不廢話,直接拔出恨晚與她對峙。不料秦三楚亮出瓷瓶,“不同意的話,這丹藥,我可就毀了。”她聲音很冷。“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外人混進來想幹什麽,但是插手偃師族的事,我絕不容忍。勸你也不要硬來,你確實有能力殺了我,但這裏是叁大人的地盤,想全身而退沒那麽容易。”末了,又補充道,“尤其是你那位小師兄。”我連忙喊話荊年。“別聽她的,國師不會傷害我的。”按理說,荊年向來聰明,他一定能明白這是個圈套。可事實上,荊年幾乎沒怎麽猶豫,就答應道:“表演結束,立刻交出丹藥,否則我必然殺了你。”我氣得罵他糊塗,他卻冷冰冰道:“我願意,你少管。”“啊?這是賭氣的時候嗎?”又不搭理我了。幾根琴弦垂下來,牢牢束縛住他的四肢,將他也變成了台前的提線傀儡,由未露麵的3號操控。秦三楚滿意地回到了屏風後,主役歸位,表演開始。燭火被夜風悉數吹滅,殿內一片漆黑,隻有屏風透著微光,上麵的顏彩開始流動,分為上下兩層,分別代表天與地,雲層中紫光閃爍,驚雷陣陣,照亮山川沼澤,銀色龍尾自山腳升騰而起,在天地間翻滾攪動,氣勢磅礴。我和荊年同時登場,背身共舞,無法看見對方。哪怕旋轉的間隙裏瞥見分毫,屏風後的偃師們迅速操縱著其他木偶,將我們阻斷開來。就像神話裏所說的那樣,雷澤華胥,共處一山,不曾相遇,屢屢錯過。繩弦紛飛,光影更迭,最終,隨著琴聲的休止,舞蹈停下,我和荊年分別站在屏風兩頭,遙遙相望。然後,我被牽扯著伸出右手,解下了左手腕上纏繞的識荊,電光四溢的鋒利鞭刃在腳下劃出一圈焦黑的灼痕。接下來,便是等待荊年走進來了。終於不再背麵相對,我這才清楚看到他與場上別的木偶不同,琴弦並不是綁在關節上,而是直接穿刺而過,再輕微的動作都會在皮肉上留下道道血痕,令人揪心。3號為什麽要這麽折磨荊年?他目的不是戴我離開遊戲嗎?傷害荊年和帶走我,兩者有什麽必然聯係麽?照3號縝密的行事風格,我不認為隻是單純為了宣示主權。正思索著,屏風上劃出一道刺眼的雷電。雷澤神在指引華胥。與此同時,我的手也不受控製地揚起,揮鞭重重抽在荊年身上,仿佛在虛空中劃開一道裂痕,尾端利刃更是插進了他心口,雖然不深,但還是帶出了微量血沫,陳年疤痕再次被撕扯開,疼痛程度可想而知。他又不是和我一樣能夠自愈且沒有痛覺的仿生機器人,為什麽要遭受這些呢?我對無人賞戲的看台呐喊著停下,卻無濟於事,屏風上依然雷電交加,暴雨肆虐。我又哀求荊年停下,他卻還是帶著一身鞭痕緩緩走來,垂著頭,像是不願被我看見狼狽模樣似的,攥緊的掌心微微顫抖。識荊的靈力是他灌輸進去的,誰能想到,用來保護我的東西,最終鞭撻的,卻是他自己。我決定反抗,在又一次揮起鞭子時,強行將手臂停在空中,任憑關節發出扭曲的聲音。腦海內響起冰冷的係統提示音。【程序“痛覺”已恢複】一瞬間,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覺自關節而起,蔓延全身,匯集入胸腔。就像吞了一千根針,又像核彈在體內爆發,輻射脈衝轟斷每一條電路,鮮紅的電解液從收集圖像的仿生晶狀體周圍溢出,模糊了眼中世界。隻看到臉上一片溫熱,舌尖舔過,很淡的鹹味。原來不是電解液外流,隻是哭了。好像更糟糕了。呼吸頻率加快,鼻腔卻堵塞,被迫張開嘴呼吸,要不是有牽引繩拉著,我恐怕已經癱軟在地了,更別說反抗了。痛覺,果然是極度負麵的程序。我如此想著。但是是我應得的,因為我的無能,才是傷害荊年的罪魁禍首。眼淚像新生的泉眼一般傾瀉而出,我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也許這樣,自己就能好受一點了。我終究是自私至極的。時間無聲流淌,我哭累了,荊年的血也拖成了一條貫穿整個大殿的紅痕。再看向荊年,他離我已經很近了,依然沒抬頭,雙手抖動得愈發劇烈,掌心都被指甲刻破。我終於意識到了他的不對勁,與此同時,表演進入最後環節,即華胥在雷澤神的指引下,踩進他的腳印。隻是神話裏的華胥依然聖潔完整,台前的荊年卻遍體鱗傷。本以為馬上就能解脫,荊年卻陡然被琴弦扯著跪下,一點點進入了我腳下的圈內。不是說要踩腳印麽?他這麽跪著,是沒辦法踩的。腳踝處的繩索開始發力,我一點點抬起了腳,體內丹藥已經膨脹發熱到了驚人的程度,遠看好像真的有一個生命在沉睡,並且即將蘇醒。神話裏腳掌與凹陷的腳印相貼,本就是關於交合繁衍的隱喻。震驚之餘,也恍然大悟,這場木偶戲裏,既然所有人的性別都被逆轉,包括扮演雷澤神的我,那麽,為什麽踩下腳印的就一定是荊年呢?處處都是不合理,疊加起來,卻生成了新的和諧。安靜許久的古琴開始演奏《經年不識》。曲聲的鋪墊下,我腳背繃直,向跪在麵前的荊年伸去。不可以,已經在軀體上傷害了荊年,不能再這麽淩辱他了。我忍住劇痛,定住動作,冷汗不停冒出。荊年終於緩緩抬起了頭,隻是臉上的神情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賭氣或者窘迫。相反,他喘著粗氣,潮紅的臉上泛著薄汗,亢奮至極,被魔氣完全浸染的雙眼迷離又危險,我隻看一眼,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他張口說道:“師兄,你是對的。”“你沒有騙我,我感受到了,從內到外的共鳴,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和我完全一樣。”我還沒反應過來,荊年又命令道:“踩我。”“什麽?”“不要猶豫,就像剛才的鞭子那樣,要果斷。”“我不要……”“快點,師兄。”“我說了我不要!你別再說了!”“丹藥六個時辰的期限快到了,我們必須馬上脫困。”清晨的微風從窗外吹進,將我的發絲吹上他額前,被汗水黏連在皮膚上,他蹙眉,高仰著脖子將發絲甩開,凸起的青筋和喉結隨著話語鼓動。“相信我,師兄,順著他們的意踩下來,之後的事交給我就好,萬無一失。”第78章 燃犀照水他讓我相信他。如果是以前,我必然不願意答應。信任這種東西,其實和毒誓很像,本質都是一種豪賭,且不論成敗,賭注都無法收回。荊年下的賭注,就是這些鞭痕,而他想贏得的,隻是一個拿著鞭子完好無傷的我。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世界上唯一一個甘願被機器奴役的人呢?於是我定了定心神,放鬆了身體,足尖下垂,如倦鳥歸巢一般,落在他肩頭。然後逐漸下移,經過輪廓分明的鎖骨,親吻他粗礪的傷口,血液濕滑,趾間膠著,靠近胸口時,跳動的頻率顯著加快。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心動。我吸吸鼻子,小聲說道:“其實我今天才知道疼痛到底是種什麽感覺。”“什麽感覺?”“絕對不想再經曆一次的感覺,所以……所以你也不要再讓自己痛了……這次就先算我欠你的……”“為什麽要欠?”“因為我發現,投入與付出完全平等的感情不長久,哪怕要回報,也往往會拖一段時間,人和人之間,就是靠著互相虧欠,把關係持續下去的,就像、就像我和你一樣,你的心意一直沒變,我卻過了很久才明白。”荊年沒有對我這番自認為精妙的感悟做出評價,隻是低頭看著已經移至腰間的腳,喃喃道:“但是很好看。”我也低頭,看到圓潤的指甲上,就像沾染了搗碎的鳳仙花汁液。再轉向荊年時,他已經合上雙眼,額頭抵在我裸露的膝蓋上,輕聲道:“我偏要扯平。”說著在小腿上重重一咬,留下一個顯然沒法和他滿身鞭痕相提並論的青紫牙印,疼痛值微小,荊年用鼻尖輕蹭著他留下的標記。“我不在乎什麽關係持續,反正你跑不了的。”我心跳頓時快如擂鼓,回過神來時,腳尖已落地,木偶戲《雷澤華胥》結束了。屏風上繪彩再栩栩如生,雷雨也是虛假的。荊年冷冷睜開雙眼,像蟄伏於沼澤中的巨龍終於蘇醒,他從來不是被引導的那一方。逆轉的陰陽,即將倒置回來。他進入徹底魔化的狀態,不再克製,放出神識,魔氣以方才數十倍的速度奔湧而出,如黎明前的最後一個詛咒,覆蓋整個死氣沉沉的永壽殿。他幼時就被柏少寒下了禁錮之蠱,魔氣外溢終會反噬自身,所以他此刻的行為,乍一看無異於同歸於盡,其實卻是柳暗花明。已知半魔化的荊年能夠與3號發生共鳴,且仙魔混血的體質似乎在這個遊戲的世界觀裏極為禁忌,還未聽說有第二個人,這意味它是一種玩家個人獨有的特殊成就,不會隨著遊戲重開而歸零。所以荊年才會說他們從內而外都一樣。但3號卻能堂而皇之地當著萬人敬仰的國師、無所不通的先知。我有了一個猜測,2號不僅是用來監視我的工具,也是他體內魔氣的化身,來無影去無蹤,隱藏至今無人發現。果然,魔氣凝聚成的濃鬱黑霧一層層包裹住琴弦,從細如發絲變成蟒蛇粗細。荊年在吸收3號的魔氣,琴身那頭弦斷聲不絕於耳,整個過程順利得有些意外,仿佛這些魔氣本來就是與他一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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