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的火山灰霾緩緩翻滾,像夢的邊緣一樣雲詭波譎,美得不真實。入夢之人終會醒來,死亡的數據終會重啟,但下次再見,誰能保證還記得彼此呢?“很漂亮吧師叔?”“嗯。”薛佳佳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怔愣地點頭,又突然回過神來,轉頭緊緊抓住秦屬玉的手,但青年的身形還是在慢慢淡化,變成了對岸的鏡像。他兩手空空,夢遊般地挪動腳步,還未走到斷橋的盡頭,就已淚流滿麵。秦屬玉也在對岸走來,他如殉道者一般,踏進熾熱的岩漿裏,從腳底開始,骨血與肌膚悉數轉變為初生時的樹木,被燃燒、融化,紅色木質紋理代表生命的符紋,鮮活又熱烈,卻指向死亡,他被這岩漿的河流一點點吞沒,抵達斷橋與薛佳佳相遇時,額頭虛弱抵著橋麵,用眼神示意薛佳佳蹲下來,握住他的手,掌心緊緊相印,再輕輕鬆開,然後薛佳佳手中多了樣東西。正是他上次想讓我轉交的房間鑰匙,裏麵是他雕了十餘年未露出真容的木偶,沒想到終究還是由本人交付了。僅剩的岸邊已經全部塌陷,岩漿下不斷發出地層板塊斷裂的聲音,震耳欲聾,如神話裏蘇醒的睡龍之吟,是火山噴發的前兆。縱使再不忍,我也隻能拉著依依不舍的薛佳佳,道:“該走了。”輪到秦三楚上橋時,她定定看著下麵的秦屬玉,然後停了下來。秦屬玉愣了兩秒,頭頂的屬玉鳥開口道:“快走吧,楚楚,別浪費自己的性命。”“閉嘴,別勸我,你知道我是個自私的人。”秦三楚一路都很沉默,開口時才發現她聲音格外哽咽。“我隻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路,所以當年與國師合謀背叛了你,我這樣的人,怎麽會白費性命呢,多不值得。”“嗯,我知道,但我剛剛說過的話不會收回,我還是很感謝你的幫助,各種意義上都是。”秦屬玉鬆了口氣,“你清楚利弊就好,隻要活著就有希望解除瘟疫,路還很長,你我同為偃師,曾分道揚鑣,現在終於冰釋前嫌,同心同力,勞煩你替我把剩下的壽命過完。”“沒錯,曾經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所以我不會為你白費性命,但現在既然你回來了,作為家人,我怎能留下你一個人呢?”秦三楚拆開胸前的長命鎖,將刻有朝字的一麵物歸原主。“替你過完壽命的,另有其人,不是嗎?”說完,在秦屬玉錯愕的目光裏,縱身從橋上躍下,兩人緊緊相擁,就像一把長命鎖的正反兩麵。懸掛在上空痛得臉色發白的秦四暮猛然驚醒,他意識到秦三楚說的人正是自己。他必須活下去,為了秦屬玉,也為了偃師一族。試著掙紮了兩下,發現樹根糾纏得愈發緊密,並且由於裹上了凝固的岩漿,與鐵鏈無異,手臂根本無法掙脫。秦屬玉和秦三楚不言語,隻用眼神鼓勵著他。他哆哆嗦嗦哭泣著,用另一隻手拔出夜啼劍,閉上雙眼,卯足了勁,咬碎牙關,硬生生將手臂從腕骨處砍下。岩漿燃燒得愈發旺盛,沉睡的巨龍愈發狂怒,腳下的鏡像之橋終於延伸出一半,淩駕在兩位偃師頭上,秦四暮摔落在橋上,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兩步,又回頭望了一眼,秦屬玉仰起頭,對他比劃了最後一個手語。很簡單,一手舉過頭頂,張開五指,手腕揮動。是任何人都能看懂的詞。“再見。”至此優柔寡斷者慷慨獻身。自私自利者以己殉人。畏懼疼痛者自斷一臂。我終於明白,這才是遊戲劇情想要達到的結果。一味追求反轉的戲劇性,到了殘忍的地步。所有人踏上對岸生地的凍土後,巨大的火山口終於開始噴發,瞬間吞噬了秦屬玉和秦三楚渺小的身影,再繼續往上,連頂上的樹根也未能幸免,隔絕偃城的屏障被衝破,海水如暴雨傾盆,瞬間將我們衝散,拍至半空。我看到一個又一個光點飄起來,向遙遠的海麵飛去。那是弟子們帶來沒用完的犀角,內裏中空,很容易浮起來,聚集的圖案還是很像一隻鳥。一隻本應生活在池塘裏,飛不高的,真正的屬玉鳥。而不是木頭做的複刻品。它如今已能自由翱翔,足夠逃離命運牢籠。屬玉也一定能看到。我的思緒開始渙散,嗆水的感覺很不好,肺裏疼得厲害,就好像生命隨著氧氣在一點一點被擠壓出去。隨著我飄得越來越高,偃城在視野裏變得越來越小,遠看是一個燃燒的圓球,而被撕開的樹根裂口,則隻是條狹窄的縫隙,卻擠出了不計其數的東西。有完整的人,也有破碎的木偶。原來它的燃燒,是為了噴薄出生命。就像孕育一切的子宮。當然,以上都是我疼痛過載產生的錯覺。這裏非但沒有孕育生命,反而葬送了屬玉師兄。我也知道偃師的生死劃分得沒有那麽明確,屬玉師兄死後,秦四暮將延續他的生命與記憶,是另一種誕生。我在還不明白生死意義的時候,和所有仿生機器人一樣,覺得自己活了很久,可能幾十年,可能數百年。但好像直到現在,才第一次體驗誕生的感覺。原來它是件這麽痛的事。痛到係統癱瘓,無法做出任何應急措施。就在我以為自己要溺斃的時候,荊年熟悉的手觸上了我的指尖,時間仿佛突然放慢,洶湧海水變得溫柔,我和他一同降落。第95章 焉知禍福驚濤駭浪並未肆虐多久,轉瞬就凝結成壯觀的巨型冰雕,荊年未動一根手指,就將粉碎成沫,洋洋灑灑落起了雹雪。海麵依舊遙遠,燃犀像稀稀落落的星光。但現在沒人有心思賞景,我憂心忡忡,此處乃是我們初來乍到,無人領路,難以辨認方向,遊戲係統還在刻不容緩地發出新指示。【請抓緊時間找到春瘟的源頭物件:霜花扇,並遵照五瘟塔浮雕的指示,將其燒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柏霜失蹤多日,迄今也沒有消息,去哪找他的扇子?這邊秦四暮已是臉色慘白,失血過多,薛佳佳攙著他,也沒什麽辦法幫他。因為剛剛的浪頭太大了,我們身上的物件都不知被衝去了哪裏,連荊年的劍都不翼而飛,唯一慶幸的是識荊還好好地纏在我腕上,否則也得靠荊年幫我找了。但路還是要繼續趕的,荊年安慰道,“師兄,別皺眉,雖然不識路,但也沒有糾結的餘地。”這裏無法使用輕功,他便放出神識探查地形,發現生地雖然全是千年凍土,但仍有不少偃師族生活過的痕跡,房子的屋簷板全部用粗鉚釘加固過,磚石木板也都是特質的防寒材料。即便如此,在凜冽的霜雪下,還是被刷成了一幢幢雪白的堡壘。地上的凍土厚度更不用說,不過偃師族早就搬遷離開此地,無人鏟冰,每座房屋中間卻都有一道幹幹淨淨的道路。再細看,那根本不是道路,或者說什麽也沒有,隻是土地皸裂的痕跡十分規則有序罷了,就像被人用什麽鋒利的東西割開似的。從高空上來看,這些裂痕就像木偶戲表演時用的一根根引線,穿過回形建築群,在中心擰成一點,那裏是個側放著的巨大紅樹樁,被裝飾成了祭壇。我們隻能避開裂痕,前去那裏尋找線索。出奇的順利,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不過秦四暮剛走上祭壇,手腕傷口就不再繼續往外淌血,半空裏的血也不再繼續下落,定在原地。荊年若有所思地伸手撣了撣我眉間的落白,細碎的雪花和血滴一樣,也沒有掉落。就好像時間被凍結住、被拉長放慢成肉眼無法察覺的程度。我也明白過來,“祭壇下麵有東西。”鑿開祭壇下一圈又一圈厚厚的年輪,我們要找的霜花扇正藏於此處,扇骨上還有零星的血跡。想來扇子一定不是柏霜放的,甚至他可能也遭遇了不測,就在去找3號的路上。作為監管者,柏霜無須和3號正麵對打,隻需借助係統的權限,將3號強行驅逐出遊戲即可,為何會失手?情況變得不妙了起來。一片緘默裏,無人動手,銀扇竟自燃起來,火焰眨眼就竄得老高,荊年眯起眼睛,伸手掐斷焰舌,下一秒,焰舌狡黠地舔過他的手背,展寬了幾倍,欲將荊年整個包圍,荊年往後一閃,沉聲道,“他要來了。”秦四暮還有些迷茫,問道,“誰?”劈啪作響的燃燒聲裏,虛幻的火焰已經淩空分成數千條琴魚,像一道刺眼的流瀑,體表包裹著融化的扇身金屬,從幾個方位同時襲來。荊年迅速啟動傳送陣,將我們帶離祭壇,除了被及時捂住雙眼的我,其他人都因為光線刺激,陷入了暫時的致盲狀態,祭壇則直接四分五裂,和被扇子割開的土地一個下場。3號徐徐現身,指尖在琴弦撫動,魚群皆所吸引,很快卷土重來,甚囂塵上,匯聚得更加密集,像一條能吞噬整座城池的巨蟒。荊年並不畏懼,在我腳下畫好結界,囑咐我待在裏麵別過來,接著,目的明確地縱身一躍,迎著巨蟒的軀幹騰起,掌心發力,掌勁雄渾,重擊九寸之處,巨蟒幾乎是應聲潰倒,被攔腰截斷。斷口處,不計其數的魚落在凍土上,發出滋滋的水汽蒸發聲。偌大魚群的共鳴如雷震耳,聲音中已然帶著幾分怨怒和淒厲,被斬斷的巨蟒自左右分別向對岸的岩漿裏滾去,銷聲匿跡。荊年喘著粗氣,來到3號麵前,他的衣衫被火焰燒毀了一半,露出結實的胸膛,沾著薄汗的肌膚在殘餘火苗下反著光。目光專注至極,並未輕敵、也無法輕敵。畢竟眼前的人和他如出一轍,輕視他就是輕視自己。3號戴著黑緞,看不見雙眼,但表情也同樣肅穆,他灑脫地扔掉手中的琴,丹田發力,內力運轉全身,在手中凝聚成型,一半是清澈的靈光,一半是渾濁的魔氣。但細看,魔氣勝過靈力,二者並不平衡,且魔氣更為濃鬱霸道,普通人沾上一點,就會像秦四暮那樣隻能通過斷臂來擺脫,沾得再多一點,恐怕就像當年的柏少寒一樣,從天之驕子墮入邪魔歪道。荊年手中也是同樣情形。他之前雖在冰湖破境失敗,但或許那並不是適合他的修煉門路,最近誤打誤撞,頻繁被激起魔修血統,他反倒因此修為突增,跨過出竅期,直接從元嬰期進入化神期,麵對3號也不落下風。此刻,渡業宮也好,五蘊宗也好,兩方勢力現在都自身難保,被困在另一頭的死地中,因而這次較量無關正邪,但必須分出成敗。兩人都沒有貿然進攻,都是先用神識在虛空中試探,奇怪的是,別的方麵都勢均力敵,而神識上,荊年卻稍稍有些被動。修為差距不大的情況下,神識之力的高低很大一部分取決於魂魄,不過用玩家體係的話來說,叫精神體。3號的精神體因為多次遊戲失敗而受損,荊年的魂魄卻並未受過創傷。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隻能揪緊著心,希望荊年沒事。兩人收回神識的瞬間,3號似乎等到了機會,欺身上前,一個手刀劈向荊年的麵門。這一招的時機分外準確,極為短暫的空當裏,荊年來不及用結界護體。掌風帶起了荊年的長發,他明白3號的意圖,索性以退為進,身子往後頃倒,以刁鑽的角度躲過這次突襲,同時凝聚內力,鋒芒直向3號的咽喉刺去,同樣狠厲隻為奪命。3號便生生停住了動作,一動一靜在瞬間完成,體內仙魔兩股力量對撞,倒湧反噬自身,隻能腳步後退一步,吐出一口血。荊年也沒好到哪去,被3號渾厚的內力震得雙目流血。局勢愈加焦灼,畢竟3號經過數十次輪回,了解荊年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充分,而荊年也是為了這一戰準備多時,蓄勢待發。又是一番行雲流水的過招,3號大概是決定打破僵局,薄唇微啟,念了句我聽不懂的咒文,黑緞上的金瞳陡然一顫,他重整旗鼓,再次出擊。我發現,3號的攻勢相比之前要慢了一些,但更為沉穩,一招一式之間,輕易洞悉了荊年的下一步舉措,再了然的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