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效估計還有一會兒。”他道, “過來陪我聊聊天。”  福子慌張地向後看。  對方輕輕啟唇:“別看了, 就你。”  語氣帶著種輕飄的、不容拒絕的霸道。  福子戰戰兢兢地過去, 結果腿一軟, 直接跪在了地上。  麵前的人笑了。  “怎麽膽子這麽小。”他道,“也不跟你師父學學,你瞧他那八麵玲瓏的樣子。”  “奴才是……是才跟著師父的。”福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愣是被他說得有些羞慚,結結巴巴地道,“還,還沒多久。”  麵前的人一頓。  “你多大?”他問。  “十六。”福子小聲道。  進宮的宮女太監年紀都小,十六已經是偏大的年紀,更多的是還不到十歲就被家裏人送進來。  麵前的人看了他一會兒,道,“可惜了。”  “不可惜。”福子低聲道,“家裏頭鬧水災,沒吃的了。進了宮……至少自己能吃飽,還能養活家裏人。我家裏還有弟弟妹妹。”  麵前的人一怔。  福子抬起頭,看到了他尖俏的下巴,以及蒼白沉默的神情。  麵前的人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張揚明豔,漂亮矜貴,耀眼奪目得幾乎讓人移不開目光。  他總覺得,這樣耀眼的人,不應該露出這樣讓人難過的平靜神情,也不應該跟他一起,在這個春日,蜷在冷宮的地上跟他聊天。  “我還以為……”少頃,麵前的人開了口,笑了笑,“這樣看來,我比你運氣要稍好一些。”  福子沉默了一瞬。  他想。  被自己的親哥哥毒死,也算是運氣好麽?  麵前人的年紀,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  像是猜出了他在想什麽,麵前的人笑了。  “不是麽?”他輕飄飄地道,“享受了那麽多的榮華富貴,還要尋常人家的和睦親情,未免過於貪心了。我可沒這個臉向老天要這又要那。”  他頓了頓,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把一樣東西遞給了他。  福子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個做工精致的荷包。  裏麵沉甸甸的,裝的是大塊的銀子。  “出來得急,隨手拿的。”麵前的人道,“替我跟弟弟妹妹問一聲好。”  說罷,他又低聲咳嗽了幾聲。  福子這才發現,他的手心縫已經沁出了幾縷鮮紅的血跡。  “殿下……”  他驚呼了一聲,然後才想起來自己的大驚小怪。  對方已經吃了毒藥,沒有反應才是不正常。  果不其然,麵前的人立刻就勾起了嘴角嘲笑他:  “怎麽,你還打算幫我叫個太醫來嗎?”  福子咬著嘴唇,看著手上的荷包,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少頃,他聽到了麵前的人很低的一句話:“答應了小丫頭,春天到了,帶她出去踏青的。”  福子一怔。  他試探著道:“是殿下的……妹妹麽?”  麵前的人沉默了一瞬。  “不是。”  他輕聲道。  “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他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然後,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福子去扶他,然後手僵在了原地。  大片大片的血自指縫溢出來,在地上開出了豔麗的花朵。  這一回,是捂也捂不住的觸目驚心。  “怕就躲遠一點。”他輕聲道。  福子意識到這是對他說的。  他猛然搖了搖頭。  麵前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然後。  他閉上了眼睛。  萬籟無聲的寂靜中,福子發了一會兒怔,然後想到了什麽,顫著手去探了一探麵前人的鼻息。  他什麽都沒感覺到。  這個時候,他才恍然意識到,麵前的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冷宮裏。  最後一句話,是對他一個素未謀麵的小太監說的。  他讓他害怕就躲開。  *  福子摸了摸腰間沉甸甸的銀子,突然覺得很羞愧。  因為被打斷,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表達感激。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悄悄摸摸地出去,在院子裏打了一點井水,打算替人擦一擦麵上的髒汙。  就在他剛剛把水打上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外麵一陣吵鬧。  他怔了怔,抬起了眼。  “顧公子,顧公子!這是冷宮禁地,不可擅闖!”  這是……  他師父的聲音?  他沒來得及多猶豫,就放下了手上的水桶,擋在了門前——  不管是為了師父的囑咐,還是……  他想起了剛剛他把那個姓鄒的公子放進來的事。  他咬了咬牙。  就是因為他把人放了進來,才差點讓……被侮辱,還被打了一巴掌。  想到這,他憤懣了起來。  怎麽人死了還不放過!  他們這些達官權貴,真的就沒有一絲人性麽!  他下定了決心,要給屋裏的人保留最後一絲尊嚴,於是昂首挺胸地擋在了門前。  不多時,院內闖進了一個人。  福子一怔。  這個人生得極為好看,不同於赫連笙雌雄莫辨的明豔漂亮,而是溫逸俊秀。  若是走在街上,定要被人詢問,是誰家的少年郎。  但是此時此刻,對方的臉上卻毫無血色。  他定定地看著福子,問他:“他呢?”  福子愣了一瞬,一時沒能說出話。  “他不肯見我是不是?”見狀,麵前的人笑了笑,那個笑怎麽看怎麽勉強,“沒事,你跟他說一聲,就說我……顧淵在外麵等他。”  他的唇顫了顫,“等多久多行,隻要,隻要他願意出來見我。”  “公子!”  不遠處,桑桂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福子回過了神,低聲叫了句“師父”。  對方對他打了個安撫的手勢,對著人快速開了口:  “顧公子,殿下已經去了,您若是想見殿下,也要等宮裏頭走過流程,您現在這樣……”  “什麽去了?誰去了?”顧淵猛地轉過身,死死地盯著他,輕聲道,“桑公公,他是皇子,您說這種話,是要被問罪的。”  桑桂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片刻後,他歎了口氣。  “福子。”他道,“放顧公子進去罷。”  他頓了頓,“殿下應該……會很想見到公子的。”  可是殿下走的時候,分明什麽都沒有說。  福子怔怔地想。  而且,如果真的惦念一個人,真的會在他死之後,才姍姍來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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