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肩上還有著從戶外帶來的凜冽寒意,隔著睡衣,傳到嚴子書身上,然後消散無蹤。傅金池想起什麽,直起身,脫掉大衣,隨手扔在地上,才又將胳膊肘壓到床邊。天光漸明,被紗簾上的水溶刺繡彌散成柔和的光線,映亮室內一雙人影。良久,他終於收起了所有陰鷙,跟嚴子書頭抵著頭,放緩了聲音:“想我了麽?”“能不能放開我說話?”嚴子書問。“不行。”傅金池恨道,“罰你。”“哎呀。”嚴子書啼笑皆非,“你什麽時候連這東西都信了?那可是記者亂寫的。”“我不信。”傅金池道,“但我還是很生氣。怎麽我不看著你,就會鬧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為什麽一定要跟他走那麽近?”“你說丁鴻波?”“別提他的名字。”傅金池打斷,“老的小的都別提。你現在隻有我一個。”嚴子書聽了,說不出話來,但似乎嫌她還不夠震驚似的,傅為山又補充說:“那個小男孩沒了以後,傅太太先是騙傅為山,說把對方打發出國了,還時不時讓人冒名給傅為山寄明信片……後來又覺得這樣不行,得讓她們徹底斷了,所以才騙傅為山說,她在國外得病死了。”傅為山冷冷笑了一下:“這種漏洞百出的說辭,隨便調查一下就能戳穿,傅為山居然深信不疑,被親媽騙得團團轉,到現在都還信這一套,你說,是不是特別有意思?所以我才說,那個大學生運氣倒挺好的,現在傅太太是沒法從地下爬出來對付她了。”嚴子書聽得心裏有些發緊。代入傅為山的角度,曾經白月光過的初戀,因為她的喜歡遭遇到莫大的不幸,連死因都被隱瞞造假,不得清白。這件事甚至還是她親生母親一手操控的。而周圍的人明明知道真相,卻唯獨把她瞞在鼓裏很多年……簡直是讓人不能細思的一件事。七十五、應該是滿意了。傅金池眼神動了動,翻了個身,攬住嚴子書,半張臉埋在枕頭裏:“陪我睡一會兒。”她連夜趕路,坐紅眼航班到達本島,兜裏揣著報紙,又馬不停蹄乘最早一班渡輪來到石鼓島。直到見到嚴子書,胸中憋著的那股氣才散去,困倦之意爬上來,眼底布著淡淡紅絲。嚴子書推她去換了衣服再睡,傅金池卻裝聾作啞,就是不想解開手銬,反而出其不意從她手裏把鑰匙搶了回去,藏回兜裏。她裝腔作勢地合著眼,不一會兒,呼吸逐漸平穩起來。嚴子書也不忍再叫,隻好容忍她穿著外出的衣褲就上床。這會兒角色倒轉,成了她胳膊撐著腦袋,看著傅金池的睡臉。傅金池的外表是那種有侵略性的俊美,大概相由心生,跟她性格一脈相承。但眼前人又滿身風塵仆仆,下巴上有連夜長出的青茬,嚴子書看得好笑,想用手背碰一碰,又怕吵醒她。最後她打了個哈欠,蹭著對方的胳膊,跟著睡了個回籠覺。兩人到中午方起。這一覺睡得卻不算舒服,兩隻手拴在一起,沒法隨便亂動,一拽就把自己拽醒。嚴子書醒了好幾次,始終維持著一個姿勢,醒來隻覺胳膊都麻了。傅金池卻仿佛絲毫不覺,甚至還噙著絲得逞的微笑,直到嚴子書快忍無可忍,要把她這破玩意兒掰了,她才慢慢吞吞摸出鑰匙,放兩人重獲自由。嚴子書起身穿衣,又把地上的大衣撿起來掛好。傅金池也一言不發地跟著起了。她從衛生間出來時,已經換過衣服,身上帶著沐浴後的清新和須後水的味道。嚴子書憑鼻子就知道,傅金池又用了她的須後水。大概還有剃須刀。除了牙刷和毛巾,這人什麽都喜歡搶她的來用,消耗掉了,再自說自話地補上。用著用著……嚴子書環視一下,發覺這屋裏的很多東西已經難分你我。如果有天要搬走的話,感覺不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傅金池隨意地擦著頭發,仍舊一股慵懶又矜貴的姿態。嚴子書心下微動,走過去拽下毛巾,以手指梳理,將半幹的發絲理順,低低地說:“早上還沒回答你的問題,想聽嗎?”傅金池聞言,用眼神示意自己在聽。嚴子書兩條胳膊壓在她肩膀上,慢條斯理地笑:“是有點兒想你。”傅金池的動作停了一瞬,喉結上下滾了滾,將她揉進懷裏:“不公平。”她喁喁低語,沙啞的聲音像帶著鉤子:“我從出門的那一刻就開始想你了。”*傅金池離開這段時間,兩人自然還保持著通訊。然而,說也奇怪,每天開著視頻、通著語音調調情,好像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若要像校園熱戀的小情侶那樣,天天一五一十向對方匯報自己做了什麽,反讓人覺得難為情了。那樣的黏糊勁兒,至少對嚴子書來說,感覺已經不是自己這年紀該幹的事。她明明按捺著隱約的擔心,又不願無謂地占據對方時間。可睜眼見到傅金池的這個清晨片段,那刻竟是“喜”大過“驚”,其她全都懶得計較了。返回東城的這一陣子,確實有很多事讓傅金池忙得腳不沾地。傅為山涉及的案子二審開庭,她到場旁聽。不過案件不公開審理,傅金池隻在休息室看了全程轉播。電視屏幕裏,被告席上的那張熟悉的年輕英朗的臉上寫滿陰沉與不甘。看在傅金池眼裏,卻全都是對方以往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模樣。傅金池心裏生出很多無謂的感慨,比如世事無常,猶如一場大夢般可笑。之所以說無謂,是因為這隻在心裏想想,她並不打算再到傅為山麵前去分享了。法官宣布二審維持原判的時候,傅金池就不再看了,起身離開。其實冷嘲熱諷的話,此前她去拘留所探視傅為山時,該說的都已經說盡。但那時候她弄丟了嚴子書,大概態度也很難看現在就沒關係了,她視若珍寶的東西已經失而複得。傅金池微笑著,甚至有閑心反省那時的自己太過失去風度。她自己的律師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吳律師及其律所為傅金池服務多年,對這位老板了解得也有七七八八,從頭到尾圍觀了這場兄弟鬩牆的鬧劇,時至今日,內心早就見怪不怪。走的時候,吳律師坐了傅金池的車。前麵是司機開車,兩人坐在後排,傅金池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往外看,忽然叫了司機一聲:“看見前麵那小孩兒了沒?繞一下,從旁邊出去。”吳律師順著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其實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生,模樣不難看,隻是此刻形容狼狽,棲棲遑遑地站在法院門口,四下張望,似在局促地尋找什麽。吳律師心頭一跳,她對這小男生倒是有印象。要說紀晨,雖然跟案件本身無關,隻是吳律師接觸過大量關於英瀚前總裁傅為山的資料,對她這個密切接觸人也不至於完全陌生。算是傅為山的包養對象還是什麽?像吳律師這種直男,不好斷然定義,不過在她看來,總之大概就是金屋藏嬌一樣的角色。因此在金主出事後,據說對方的生活也就不太好過,糟心事一件連一件,堪稱慘淡。不過,這不聽起來也是人之常情麽?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啊。吳律師不欲妄加評判,隻是下意識問道:“那個男生還有什麽問題嗎?”傅金池似笑非笑:“以防她會攔下我們‘碰瓷’而已。其實也沒什麽,隻是今天這麽好的日子,我不太想被不相關的人破壞心情。咱們躲躲就是。”吳律師雖不完全明白,但立刻裝作很懂地應了,顯然多的不該她問。司機依言轉到另一個出口,沒被紀晨看到,出法院之後便上了高速。一腳油門加速,把所有是非都遠遠甩在後麵。傅金池卻又開口:“吳律師待會兒有沒有時間?我請您吃個飯,再谘詢一些問題。”吳律師忙不迭地答應,這時間她當然是有的。至於還住在醫院的李長安,傅金池這個做侄子的,也去親自探望過一次。那時李長安已經出了icu,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老頭躺在病床上,避免不了說話含糊、動作困難的後遺症,傅金池將果籃放在病床床頭,凝視了她一會兒。到底有血緣關係,這竟讓她回憶起幾分傅之章住院那會兒的光景,都多少年了。李長安住的病房很高級,兩個護工照料,隻是沒有半個家人陪同。要說傅曉羽,目前是被送去強戒了,還沒出來,而她老婆又一顆心撲在兒子身上,對其她萬事都不管不顧。如今李長安才不到六十,尚算年輕,罹患腦溢血的預後會好一些。換言之,良好的護理加上自身的努力,可能會給她帶來相當程度的康複。不過可惜的是,在這之前,英瀚集團董事會剛剛還有人提名推舉她為董事長。這件事不管原來有幾分可信度,以後大概就不了了之了。傅金池甚至生出了些廉價的同情。她坐下來,給李長安削了個蘋果:“三叔現在什麽都不用急,好好養病,自己身體才是第一位的。什麽子孫福老來伴,也未必靠得住是不是?您說您這操勞半輩子,掙了那麽多錢,不趁活著的時候自己享受,老了以後還能留給誰?留給傅曉羽這個不成器的?還有用嗎?”李長安語言表達能力受限,聽這不陰不陽的一通話,也隻能用無力的眼神狠狠瞪她。傅金池心平氣和,那態度令外麵的護工亦未發現不妥,隻當作是一般小輩前來探病。傅金池翹著嘴角,手上不疾不徐:“不過看您現在這樣子,倒是提醒了我,趁健康能動彈的時候,還是要給自己多積點兒德,省得以後躺在病床上時,身邊連個掉眼淚的都沒有。”“好歹叔侄一場,還是祝您長命百歲吧,畢竟以後您這不中用的老婆孩子,可都指望您一個人了。”一整條長而完整的蘋果皮落進垃圾桶,傅金池把那個削得很完美的蘋果放在床頭櫃上,也不管病人能不能吃:“我自己家裏還有人需要照顧呢,我得趕回去伺候,就不多留了。”她把水果刀扔回桌上,自顧自按了免洗酒精擦手,像要把所有晦氣的病氣洗掉。拉開病房的門之前,傅金池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對了,我還沒告訴您是誰對吧?就是小嚴別吃驚,就是您想的那個,你們不都覺得她死了嗎?我後來找著她了。”李長安的確瞪大了眼,口中嗚嚕嗚嚕講不出話。傅金池笑起來:“覺得鬧鬼了是不是?她還好好的,至少比您好。您該謝謝老天保佑人家,要不然,咱們現在一個也別好過。以前傅曉羽幹過的好事兒,還在我這押著呢。我要是不高興,說不定什麽時候要翻出來算舊賬的。所以回頭三叔要是能好起來,記得多祝我們幾聲百年好合。”說罷,傅金池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走出醫院大樓,她忍不住露出愉悅至極的微笑,甚至上車之後,幾乎想要笑出聲來。在病房裏說出那些話時,傅金池不否認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但此時這笑卻已不是為著幸災樂禍或者別的什麽,好像單純是因為想到嚴子書好好的覺得開心罷了。七十六、“之前英瀚的代理總裁被傅三叔那派的人把持著,兩邊都想重新洗牌,不過那個傅家樂,你有印象沒,就是那個胖子,其實也沒比傅為山強到哪去,照目前的情況……”傅金池霸占了嚴子書在落地窗前的躺椅,卻拉著嚴子書坐在自己腿上。嚴子書要起身,她又不肯放手,就像揪著隻貓不讓它逃跑:“不想再聽聽嗎?你老東家的現狀。”“我看是你得意忘形吧。”嚴子書揚了揚眉毛,“你指望那麽大一個公司能就地破產麽?”“我以前覺得我耗到那一天。”傅金池說,“我現在肯定是老了,想法都變溫和了。”“不過英瀚這種上市集團,家族企業該有的弊病它都有,隱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嚴子書想了想,正色道,“其實這次本來是個機會,如果能引入現代經理人製度,改革一下是件好事,不然不管換誰上,把心思都不放在正道上,以後幾年走下坡路是擋不住的。”“你還當真呢。恐怕她們可不舍得,鬣狗是改不了當鬣狗的。”傅金池微微眯著眼,“算了,反正我已經不是股東了。你說我以後金盆洗手好不好?”最後一句玩笑意味明顯,嚴子書總算在扶手上找到一個能坐穩的姿勢,聞言,拍了拍她的胳膊:“你隻是成熟了,能夠放下過去往前看,恭喜你進入了新的人生境界。”傅金池是個不吃虧的人。年少時她受過的委屈,總想著有朝一日要對方十倍百倍還報回來。但其實,十倍百倍又要怎麽算呢?又或者,一報還一報夠不夠?什麽時候可以畫上句號?嚴子書從不去慷她之慨,在這點上,隻要傅金池不推開她,她情願默默看著並陪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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