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很痛,四肢乏力,感覺自己就像石頭一樣沉重, 一時間忘了空間和時間的概念。他恍惚間聽見嘈雜的聲音, 爭先恐後地鑽進耳朵。 “……” “……他還在生病,你在他床前麵前要錢……” “……也不容易……上學……” “……二十萬……最後期限……弟弟……” “……醒不過來……” 最後,他清晰地聽到一句: “他是我兒子,我把他生下來, 不會不管他的。” 林蒲生喘息著, 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不知為何會觸動他的心。他想醒過來, 想動,拚盡全力想坐起來,但他還是躺在床上, 一點力量都沒有。 “哥哥醒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打破了爭吵。 病房安靜了一瞬間, 隨後床頭鈴響起,很快就有醫生衝進來。他們翻開林蒲生的眼睛,檢測他的數據, 然後對病床前的女人說:“他醒了。” 嘶啞的哭聲在耳邊響起。 林蒲生清醒沒多久就又睡過去了,很快,他再次醒來,這次他已經能睜開眼睛, 看到外麵一片白光, 太陽照在牆上,仿佛一張抽象簡約的畫。他一時間忘了時間和空間, 甚至忘了自己是誰,這是林家嗎?還是醫院?是李家的矮牆, 還是學校的圍牆? 等林蒲生第三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終於徹底清醒了。 他腦子裏除了林蒲生的記憶,還有另一個人的記憶。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小康家庭,父母恩愛,有個弟弟,三年前出車禍,變成植物人,從此再也沒醒來。 這個年輕人也叫林蒲生。 而距離林蒲生死去,也過了三年。 林蒲生神思恍惚了一下,看到憔悴的母親和沉默的弟弟。植物狀態是一種可怕的病,躺在病床上燒錢,不知道何時會醒,沒有盡頭,所以絕望。 他們本來是小康家庭,林蒲生在病床上躺了三年,花光了所有積蓄,之後賣了房子和車,花光人情借了所有能借的錢,所以親戚才在林蒲生的病床前要錢。 但林家父母並不準備放棄,如果林蒲生還不醒,他們可以賣血賣腎,直到死亡來臨,也不會放棄這個孩子。 林蒲生醒來之後,又在醫院住了幾天,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他可以出院了。他生澀地叫著父母和弟弟,沒人對此感到懷疑,畢竟他在床上躺了三年。 母親拿來了他以前穿的衣服,林蒲生抬起手,在弟弟的幫助下穿上衣服,他身上沒有任何臭味和汗,母親和弟弟定時給他擦洗身體,從未中斷。 “腿。”弟弟低聲說。 林蒲生朝他伸出手,示意自己來。 弟弟看了他一會,把褲子給他,林蒲生彎下腰,艱難地自己穿上了。 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弟弟抿著嘴笑了。 弟弟名叫林蒲安,今年高二,在那個林蒲生的記憶中,弟弟性格內向,但兄弟倆關係還不錯。 母親拎著大包小包,說:“走吧,找好車了。” 他們坐上了一輛大巴車,然後在搖搖晃晃中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城鄉結合部,住在一個低矮簡陋的平房裏。 父親還在上班,晚上才回來。 林蒲生看著眼前的房屋,堪稱家徒四壁,門後是條臭水溝。母親看他神色,說:“咱們暫時住在這裏,不過很快就會搬出去的。” 她臉上確實帶著輕鬆的笑意,隻要林蒲生醒來了,說明這個噩夢已經到頭了。 不過當母親的,她也不想讓孩子看到家裏的困境。 家裏隻有三個房間,他和林蒲安一個屋。屋裏放了張床,再加書桌,就放不下其他東西了。 林蒲安把他的東西翻出來,林蒲生看到了自己的書和證件。 “我是高中老師?”林蒲生對這些記憶感到模糊。 林蒲安點了點頭,又問:“明天我帶你去學校看看?” 林蒲生點頭。 第二天,他們看到了堵在門口的親戚。 母親正在周旋,看見林蒲生,使眼色讓他進屋去,那些親戚卻圍上來,打量著削瘦蒼白的林蒲生。 “既然大侄子都醒了,也該還錢了吧。” “我當時可是把修房子的錢借給你們了。” “不還錢,我們就在你家住下了。” 家裏確實一分錢都拿不出來,這些親戚,願意在危難關頭借錢已經很夠意思了,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時間久了,親情消磨,就隻是債主。 有一個人推了母親一下,母親往後倒去,卻沒有落地,而是被林蒲生扶住。 林蒲生站出來,問:“我家總共欠了多少?” 他們打量著這個臥床三年的大侄子,消瘦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神色淺淡,眼睛很亮,言談舉止間,溫文爾雅,文質彬彬。 債主們爭先恐後報上了自己的數目,林蒲生聽完,說:“大概五十萬。” 五十萬,對以前在林家的林蒲生來說,買個車的零頭都不夠。 “我會想辦法,還上這筆錢。”林蒲生很久沒說話,現在張口語速還很慢:“我們家的情況,你們也知道,無論怎麽堵在這裏,都不可能平白生出錢。” 債主們不依不饒,這種糊弄的說辭他們已經聽夠了,最後,林蒲生答應,三天內還錢。 母親驚異地看著他,三天內,他們怎麽可能湊出五十萬。 林蒲生倒挺淡定,他腦子裏有些東西,換五十萬沒問題。 之後,林蒲安還是帶林蒲生去了學校,那是一所小小的高中,但有一個大大的圖書館,名字叫蒲生高中。 林蒲生:“……” 林蒲安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很有緣分,趙老板投資了很多錢,他們給學校命名,就叫這個名字。” 林蒲生問:“哪個趙老板?” “就是奇盛老板呀。” 奇盛就是趙家的品牌。 林蒲生頗有些驚訝,覺得這世界發生了很多變化。 他在蒲生高中教書,工資並不高,主要是有夢想,想讓這裏的小孩看到更遠的地方。 以前的林蒲生從不為錢發愁,無論是哪個林蒲生。 回家後,林蒲生想找手機,他自己的號碼早已經停機,母親把自己的手機給他,一個雜牌智能機。 林蒲生也無所謂,能打電話就行。 他還記得周隨的手機號,希望三年過去,周醫生沒有換號碼。 手機響了幾聲之後,那邊接通了電話,林蒲生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喂?” “周醫生?”林蒲生問。 周隨沉默片刻,心裏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預感:“你是?” “林蒲生。”林蒲生的聲音裏帶著笑意:“你記得嗎?” 他聽見那邊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杯子摔落在地上。 “你之前給我講過你身上發生的那些神奇的事。”林蒲生說:“我現在的情況也很複雜,思來想去,好像隻能找你。” “你在哪裏?”周隨並沒有驚訝太久,這讓林蒲生知道找他是對的。 林蒲生說了個地名,周隨記下來。 就在這時,趙青陽從廚房跑出來,問:“怎麽了?傷著手沒有誒,你別動,我來掃。” 他去拿掃把,林蒲生在電話這邊聽到他的聲音,心裏笑了一下。 趙青陽倒是一點都沒變。 “明天方便見一麵嗎?”周隨問。 “當然。” 兩人約定時間地點之後,周隨就掛了電話。 趙青陽一邊打掃碎掉的陶瓷片,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誰打的電話啊?” 周隨沉默片刻,在想怎麽解釋。 現在看來,林蒲生應該是重生了。但重生之後,為什麽會來找他,而他為什麽又那麽淡定當然是因為他是穿越的,而且林蒲生知道他穿越這件事。 但趙青陽卻還不知道。 “一個以前的朋友。”周隨還是選擇了省事的說法:“他找我敘舊,我明天出去一趟。” 趙青陽問:“要我送你嗎?” “不用,我自己開車去。” 趙青陽並沒有多問。 第二天,周隨開車趕往約定好的地點,以往他和林蒲生見麵,在酒店的最頂層,現在卻隻能在書店裏。 周隨看到一個蒼白瘦弱的身形,拿著一本《時間簡史》在看,雖然那張臉是陌生的,但氣質很熟悉。 他從來沒在別人身上見過林蒲生那種氣質。 周隨走進去,林蒲生從書裏抬起頭,看到他,露出笑容:“沒辦法,這些店麵,隻有書店進來不用花錢還可以呆很久。” 周隨親眼目睹這種事,還是覺得很神奇。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隨換了家飯店,林蒲生還順便把那本書借出來了,他說他現在需要重塑世界觀。 他這個樣子讓周隨想到了自己剛來這個世界的場景,但林蒲生比他淡定多了。 “不,我一點都不淡定。”林蒲生看著自己的雙手,說:“我現在對自己到底是誰產生了懷疑。” “你現在是什麽情況?” 林蒲生就把自己醒來發生的事都講了一遍,除去欠錢的那部分,但周隨能從他身上的衣物看出來,這幅身體可能一貧如洗。 他們聊了一會,林蒲生來見周隨,主要是為了確定關於“林蒲生”的記憶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他當植物人躺了三年出現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