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霜絳年道,“他在吞噬魔主的力量,掌控魔毒,化為己用。”  晏青忽然笑了一聲。  “大勢已去。”他話音裏有輕鬆之意,“這樣也好,我終於能解脫了。”  霜絳年看向他。  不知為何,他感覺晏青此時非常愉悅,就好像即將達到他渴慕已久的終點。  這種不詳的直覺,讓霜絳年心生警惕。  晏青接著道:“你知道與魔主共存的感覺嗎?被萬般魔念淹沒,親身經曆無數心魔的過往,承受它們的悲傷、憤怒、嫉恨……有時候,連我也會迷失其中。”  霜絳年與他對視,看到了晏青眼中瘋狂的笑意。  “你覺得,”晏青盯著他問,“如果晏畫闌與魔主融為一體,最終的結果是他吞並魔主……”  “還是魔主吞噬他?”  他嘴角揚起,在無聲的狂笑中,突然傾身撞向九刺。  霜絳年立即撤開九刺,猝不及防之間,其中一枚銀針被晏青雙指夾住,反手刺入晏青自己的丹田。  妖丹破碎之聲響起。  僅僅九分之一的概率,晏青賭贏了。  霜絳年連忙用出治愈術,但晏青妖丹破碎,除非神跡,已是回天乏術。  晏青惜命,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自殺?  為了挑撥他和辛夷的關係?  ……不,是為了害晏畫闌!  霜絳年抬頭遙望天際,瞳孔驟縮。  失去了晏青的掌控,天空中的魔主停頓了下來。  無數心魔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主心骨,群蛇無首,當即陷入混亂。大鵬之形飛速消散,魔毒如幾萬條黑蛇般扭曲掙紮,四散飛竄。  失去主心骨,又沒有血肉之軀供它們寄生,它們很快就會消亡。  但它們不想消失,它們想存活。  宿體…美味而強大的軀體…可以容納魔毒、伴隨它們永生的血肉之軀……  所有扭動的黑蛇都停止了逃跑,它們齊齊回過頭,無數雙蛇眼對準了晏畫闌。  想要的宿體,這裏不就有一個嗎?  晏青模糊地感知到了魔主的想法,他看向額間盡是冷汗的霜絳年,嘴角扯起一個虛弱的笑。  “我運氣不錯。”晏青的臉色迅速慘敗下去,“而晏畫闌的運氣……又怎麽樣?”  最後一個字吐出口,他的眼睛便凝固了,頭軟垂下去,失去了生機。  晏青死了。  魔主卻還活著!  “看好他的屍身,絕對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霜絳年咬牙吩咐辛夷。  然後他就跨上靈馬,奮力向城外的戰場奔去。  戰場中心。  晏畫闌不知晏青已死,他還在掠奪魔毒,欲削弱魔主,將其置於死地。  可是忽然間,方才還百般抗拒的魔毒轉了性,逆流而上,不受操控地撲向他的四肢百骸!  多過他承受限度千百倍的心魔襲來,晏畫闌痛苦地大吼一聲,身形淹沒在了蛇群之中。  天地為之一暗,無數毒蛇流竄化作風暴,以軀殼為中心旋轉。狂風咆哮著掀飛了城牆上的將士,所過之處,山嶽夷為平地。  幾息之後,魔毒聚合成巨大孔雀之形,出現在了高聳的城牆外。  它不是晏畫闌,而是新生的魔主。  漆黑的羽毛如鐵齒利劍般覆蓋全身,它雙眸噴薄著墨綠的魔火,利爪壓下,轟然之間,城牆應聲倒塌。  它眯起眼,睥睨腳下諸城。  巍峨雄渾的城池猶如豆腐搭建的玩具城,而那些向他發起反擊的高階妖修,則是隨便能踩死在腳下的螻蟻。  螻蟻發出震耳的嘶吼,對魔主來說,那卻是螻蟻臨死前細若蚊蚋的歎息。  “決不能讓它踏入妖族半步!”  “誓死抵抗!!”  “衝啊啊啊!”  孔雀高亢一聲,鳳眸彎起一個邪肆的弧度,衝著妖族將士們噴出熊熊烈火。  足以融化一切鎧甲的高溫襲來,將士們雖視死如歸,將死之時,心中也不免寒涼。  卻在此時,一道人影衝來,擋在他們身前。  白衣獵獵,青絲飛揚。霜絳年放出斂境砂吸收魔火,手持箜篌簪,以簪為劍,斬去溢散的魔毒。  “晏畫闌!”他朝孔雀大喊,“他們是你拚死要守護的子民,你難道要親手毀掉你所珍視的一切嗎!”  但是太遠了。  晏畫闌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除非他進入魔主內部,找到晏畫闌的本體。  這需要時間。  斂境砂曾是藥王用來收集材料的神器,它可以收納一切事物,在魔毒麵前,勉強能撐一段時間。  霜絳年回身向妖族將士道:“所有人離開這裏。別管城池,能跑多遠就多遠!”  將士們看到了他手裏的妖王禦令:“您怎麽辦?”  “我……”霜絳年還未及回答,手中箜篌簪稍慢,一條毒蛇便伺機纏住了他的手腕。  在觸碰到他肌膚的瞬間,所有肆虐的魔毒都停了下來,緩緩扭身,探向霜絳年。  其他血肉都變得不再誘人,它們的全部所欲所求,隻有眼前這個人。  魔毒傾倒而下,如無數條毒蛇般,頃刻間吞沒了霜絳年的身體。  它們沒有鱗片,比起蛇類更像肉質的藤蔓,滑膩柔軟,緊緊貼著肌膚,親密地盤絞住他的脖頸、腰肢和膝彎。  它不想傷害他。  它隻想和他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  魔主的最中心處。  晏畫闌就像是它的心髒,搏動著,供給它們賴以為生的血肉。  無數細小的魔毒連接了他的每一根血管與經絡,他俊美的臉上爬滿瑰麗的魔紋,鳳眸痛苦地眯起,其中滿是黑霧。  他的神魂仿佛落入了深海之中,這海是無數心魔匯聚的海,心魔們模仿著它們生前的模樣,化作一條條狹長扭曲的人形鬼影,被堆在一個密閉的容器裏。  無數人形鬼影擠來,晏畫闌幾乎無法呼吸,他竭力伸手想要向上,卻有更多心魔壓過他,捂住他的口鼻,拽他向下。  每觸碰一個心魔,那心魔生前的執念便化作圖景,在他腦海中流淌。  有些心魔是力量,天賦受限,畢生所求便是結丹,即便剖取他人金丹,以身換之;  有的心魔是人,瘋狂愛慕一名女子,哪怕是弑其夫、囚其身;  還有的,甚至隻是饑荒之時,殺人放火也要喝上一口帶著米粒的粥……  執念無窮無盡,惡毒的念頭充斥著晏畫闌的心神,黑暗的大海看不到邊際。  嘈雜的惡念無所不在,他隻覺心中狂躁無比,迫切地想要撕碎什麽,毀滅什麽。  恍惚間,晏畫闌觸碰到了一個特別的心魔。  這個心魔的人形很完整,五官清晰,隻有非常強大深重的心魔形態才會無限趨近於活人。  這個心魔,是晏青的模樣。  在晏畫闌碰到它的刹那,便被卷入了一段記憶幻影中。  他似乎走在妖王宮的宮道上,身旁走過文武朝臣,無數讚頌之聲傳入耳畔。  “晏青殿下,天之驕子,棟梁之才!”  “恭喜殿下,年紀輕輕便接手了妖族大軍,這可是所有人畢生難以企及的終點。”  晏青謙遜地行了一禮:“您老過譽了。”  “殿下禮賢下士、虛懷若穀,妖族小輩無人能出其右。陛下在您身上寄托著厚望,這麽看來,下一任妖王,非殿下莫屬。”  晏青搖頭,眼中沁出真摯的笑意:“鳳凰陛下千秋萬代,本尊為她鎮守疆土,便已心滿意足。”  他想守護她一輩子。  行軍前,晏青進宮拜別母親。  巨大的梧桐樹下吊著一隻秋千,鳳凰未穿冕服,隻著一襲輕薄的裙裝,橘紅如火的衣帶隨著秋千輕晃,掠過優美的弧線。  鳳凰笑容明豔:“來,乖兒子,陪娘蕩蕩秋千。”  晏青單膝跪地:“陛下,兒臣還有要務在身,恕兒臣無法作陪。”  鳳凰長眉微挑:“什麽‘陛下’、‘兒臣’的?別學那些老家夥,被規矩束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一股柔和的靈氣扶起晏青,晏青站起身,恭敬道:“母親,我要走了。”  “一路平安,早去早回。”鳳凰笑著說,“回來之後多休息一段時間,生活可不止修煉和軍務。”  晏青點頭。  他像一張弓,時時刻刻緊繃著,隻知向前,不知停歇。他想滿足母親對他的期待,也不讓朝中眾臣失望,更想成為妖族子民們心中的希望。  金翅大鵬所到之處,戰無不勝,他麾下從未有一名將士犧牲,周圍永遠都是歌功頌德之聲。  直到這一戰打響。  魔修大舉犯境,他獨木難支,為了麾下將士們的安危,他照舊咬牙硬撐,沒有叫援兵,一個人死守到最後,直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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