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太師的眼圈忽然一紅,忙低下頭掩飾突如其來的悲痛,道:“老臣明白。” 他率先走了出去,陳相緊隨其後,擔憂道:“老太師,您覺得殷戍……” “天妒英才啊。”聞太師走出去,才虛虛抹了抹眼淚,道:“隻是月餘未見,陛下怎會瘦成這樣。” 不吃飯當然會瘦成這樣。 殷無執墜在身後,臉色冷冷。 陳相道:“這段時間,我等隻在承德殿見過陛下幾次,我還在怪罪他剛登基沒多久,竟連朝都不上了,上去也在龍椅上睡著……倒是我錯怪他了。” 秋尚書也道:“相爺不必自責,那龍椅離我等高高遠遠,眾人又不敢直視天子,未曾發現他消瘦至此,也是情理之中。” 定南王默默點頭。 太師停下腳步,微紅的老眼看了看定南王,又看了看殷無執,道:“實不相瞞,此前老夫也懷疑陛下召這世子進宮定有圖謀,如今看來,他應是看中了世子的能力,又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近況。” 雖然都未明說,可話裏話外卻仿佛薑悟得了什麽大病。 一隻蒼老的手按在殷無執的手臂上,聞太師凝望著他,道:“既然陛下如此器重,你可定不能辜負他。” “……”殷無執漠然:“是。” “我們這些老骨頭是不可能常伴陛下身側的,以後這天下還是你們年輕人的,陳英啊。” “哎。” “你兒子如今是在刑部吧?”聞太師說:“你要多帶著點兒,日後他與殷戍,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是。” “好。”聞太師很是欣慰地拍殷無執的手:“你來,看看我們這群老骨頭,都是怎麽為陛下做事的。” 殷無執再次悟了。 這便是那昏君的好算盤。 他竟對人心算的這般恰如其分,料定了一定能趕鴨子上架麽? 這麽多的折子,一日自然是處理不完的。 也許是薑悟那一臉死相嚇到了這幾人,就連定南王在內,都不吝地對殷無執進行了一番如何為君分憂的教導。 齊瀚渺還發現,這幾個老臣,連定南王在內,教煩了都會拿手裏的東西抽人腦袋。 隻能假裝沒有看到殷王世子冷若冰霜的臉。 一起用過了‘陛下的禦膳’,齊瀚渺貼心地派人把諸位送回了家。 被迫接受一整天教育的殷無執毫不猶豫地離開禦書房,大步流星地來到天子寢殿。薑悟已經沐浴完畢,正任由宮女拿手爐熥著頭發。 四目相對,殷無執寒聲:“臣也要回家。” “他們教你了麽?” “教了。”殷無執說:“臣要回家。” “你學了麽?” “學了。”殷無執說:“臣要回家。” “為何?” “因為這是陛下自己的事,今日大家已經為陛下處理了不少,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自己的事終究還是需要自己來完成。”殷無執語氣陰森:“還有,陛下喜歡吃粥,不代表別人也喜歡。” 薑悟道:“你可以吃別的。” 定南王已經說了要效仿天子,殷無執就不會輕易違抗父親,他繼續堅持:“臣要回家。” “你想母親?” 殷無執惱道:“你到底懂不懂,你的事情,為何要我來做?” 薑悟明白了。 殷無執跟他一樣,不想批奏折。 他略作思考,老實說,如果他是殷無執,應該也不會想幫別人工作。 薑悟道:“你希望做點自己的事?” “正是。”發覺昏君終於把話聽進去,殷無執平複了情緒,道:“微臣想回軍中,為陛下操練兵馬,以禦外敵。” 薑悟想起殷無執是以侍寢的名義被宣進宮的,總讓人家幫他做事的確不好,也該讓他做點自己的事了。 他道:“去洗澡。” 殷無執:“?” “這樣的天氣,三日不洗,也會不舒服吧。” 殷無執是個很能適應環境的人,有條件的話一日一洗可以,在軍中沒條件的時候一個月一洗也能接受。 這幾日他像個奴才一樣圍著薑悟轉,如今終於被當人看了麽? 殷無執抿了下唇,不確定道:“洗完澡,陛下便放臣回去麽?” “去。”薑悟不願多說,殷無執隻能遵命:“是。” 這大概會是他在宮中的最後一晚,殷無執泡在暖閣的湯裏,目光落在出水的龍頭上。 修竹般的五指穿過暖池裏的清水,潔白而有力。也許是熱氣熏得人頭發昏,又或許是因為此刻過於舒適放鬆。 恍惚間,池中好像出現了一個人。 初來的那晚,薑悟便是被侍女扶著,緩緩步入池中,他站在裏麵,水正好沒到腰下,可以看到兩個十分漂亮的腰窩,分外勾人。 池中的人偏頭來看,無機的眼珠在水霧映襯下,有種不染塵埃的通透。 殷無執瞳色轉深,驀地將整顆腦袋沒入水中。 ……今夜之後,就可以擺脫那懶鬼了。第12章 第12章 薑悟今晚給殷無執準備的衣裳是月白色,寬袍大袖,盡顯風流。 他與薑悟不同,不愛披頭散發,本想仔仔細細在暖閣裏慢慢把頭發熥幹,不想天子竟直接命人來傳:“陛下有令,世子殿下沐浴結束,即刻前往太極殿。” 殷無執隻能披著半幹的長發回到太極殿。 薑悟的頭發已經徹底幹了,懶懶靠在軟塌上,潔白臉龐映襯在鋪散的烏發間,猶如玉雕的工藝品,精致卻毫無生氣。 他抬眼看向殷無執。 後者對自己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顯得十分排斥,微板著臉道:“臣何時可以回家?” “過來。” 殷無執走上前來,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這昏君倒是雅興,發膏居然換上了桂香。 這味道十分天然,與外麵風中的氣息極為相似,隻是淡了許多,若有若無,刻意去尋尋不到,不找的時候又偏偏縈繞在鼻尖。 薑悟仰著臉看了他一會兒。 殷無執生的穠麗,這樣的長相本該顯得有些脆弱,但飛揚的劍眉卻中和了這一點,讓他看上去銳氣逼人,很不好惹。 不過這人性格還挺君子,刻意收斂的鋒芒,又讓他看上去較好相處。 “抱。” “……又去哪兒?” 經過前兩日的折騰,殷無執已經能夠麵不改色地將他抱起。之前沒想過太多,這會兒才發現,薑悟真的很瘦,很輕。 堂堂天子因為懶得吃飯而把自己餓成這樣,說出去誰信。 簡直像個寓言故事。 “上床。” 殷無執將這懶鬼抱上龍榻,順手拉被子想給他蓋上。 “不蓋。” 殷無執停下動作,收回手,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家,語氣都溫和許多:“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寬衣。” 殷無執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本身就隻有一件厚點的內袍,這還怎麽寬? 他道:“讓婢女來。” “你來。” “……” 殷無執覺得不對勁,又沒想出哪裏不對勁,畢竟薑悟一直這麽懶,如果不是要傳達旨意,估計他連說話都不願意。 修剪整齊的指尖來到圓領處,布藝紐扣掙開束縛。 一顆,兩顆,三顆…… 殷無執手指頓了頓:“陛下,是要換下這件衣裳?” “嗯。” 翻開的衣領露出纖細鎖骨,瘦削地突顯著。 殷無執避開視線,迅速完成指令,不及薑悟開口,便直接拽過被子,把他蓋到隻剩脖子以上:“陛下要換哪件,臣去拿。” “不換。”薑悟說:“你近一些。” 殷無執傾身,“陛下……” “再近一些。” 他的聲音始終平靜,神情也始終平靜,可這張臉,是生的真好看啊,完美繼承了姚太後的所有優點,卻又有別於她的妖嬈與嫵媚,看上去清透極了。 像天上瑤池裏的水,分明幹淨而平和,卻仿佛沉澱了千年的歲月,照過了千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