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隊人有高有矮,大部分年齡看起來都比方啼霜稍大些,有活潑些的,已經和前後左右的人聊了起來。 “欸,你怕不怕?” “當然怕,出門前阿爺沒和你說嗎?要想進宮,那可是要將咱們撒尿那處一刀割斷的……” “你知道還來啊?” “誰想來啊?前不久家裏活活餓死了個小弟,又病去了個阿姊,家中八個兄弟姐妹就剩六個,糧食卻還是不夠吃,阿娘說到這裏來至少可以吃飽飯,我可不想被活活餓死。” 那個宦官走上前,嗬斥道:“都把你們的嘴閉緊嘍,這兒可是皇城,天子腳下,是該你們磕牙打屁的地方嗎?” “再有大聲喧嘩的,便依照宮規,先拖下去挨上幾板子。” 前邊的隊伍登時便安靜了下來,後頭的方啼霜和曹四郎對視了一眼,曹四郎輕聲對他說:“不怕,跟著阿兄。” 方啼霜點了點頭。 隊伍目的地的那間不大的小屋裏陸續有人被抬出,移到其他房間去,且一眼望去,被抬出來的人或昏或醒,但無一例外都是臉色蒼白,連唇上都無半點血色。 方啼霜又害怕又好奇,剛剛前頭那些人說話的時候,他也聽了一耳朵,隻聽說是要割了什麽地方,便能吃飽飯了。 他很想問問曹四郎,但方才那老宦官卻一直站在他身側打量著他,臉上還時不時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方啼霜隻好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這雙鞋是曹二姐新給他納的,鞋頭給繡了隻小麻雀,家裏其他兄弟姐妹的鞋子上都沒有,是阿姊單給他縫的。 轉眼間他們便已經到了那屋子近前,曹四郎別了他,先進去了,方啼霜耳朵很靈,隱約聽見裏頭傳來了好幾聲低低的嗚咽。 他沒忍住偷偷往簾子裏探了半隻眼睛,卻看見正對著他的那張床上,一個蒙著頭巾的人手起刀落,血登時便濺在了他的頭巾與衣領上,然後他從那男孩兩腿之間拈起了一個帶血的物件。 待方啼霜看清了那是什麽東西,忽而便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而後兩眼一白,竟栽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原本好端端窩在琉璃瓦上的一隻白貓突然叫了一聲,旋即自房頂一躍而下,兩隻後腿結結實實地戳在了方啼霜的心口上。 他身旁的老宦官原是被遣到這物色新人的,他見方啼霜姿色出眾,故而見他往屋子裏探頭也未阻攔,正想籍此試試他的膽量,但沒想到這孩子竟是個不禁嚇的。 後頭的人很快便亂做了一團,老宦官忙上前探了探方啼霜鼻息,手指剛搭上去半晌,他麵色便驟然一變,尖聲道:“呀,人沒氣了!” 那肇事的白貓卻不知怎麽,也昏了過去,這貓身份可不一般,頸間係了塊小金牌,乃是先帝的寵貓,它的命可比這些被賣進宮的男孩們金貴多了。 所以其他聞聲趕來的太監竟也隻顧著救貓,沒人顧得上旁邊那個斷了氣的八歲稚童。第三章 你再過來,我就咬你的手! 方啼霜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舒適又軟和的小窩裏,他睜了睜眼,在小窩裏滾了一小圈,很靈巧地翻過身,然後一骨碌爬了起來。 可等他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視野無端變低了許多,像是整個人趴在地上一樣,他下意識走了兩步,卻發現自己此時確乎是四肢著地,在地上爬行的狀態。 方啼霜先是楞了楞,然後他猛地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掌竟然變成了兩隻毛絨絨的爪子! 救命!他無意識地叫了一聲,但耳邊響起的卻是一聲驚慌又短促的:“喵嗚~” 哪來的貓?這是方啼霜的第一反應。 天呐這就是我,這是方啼霜的第二反應。 緊接著他又抬起腦袋觀察了一下這間屋子,屋內裝潢瞧起來相當貴氣,他腳下踩著的那個軟綿綿的小圓墊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所以誰家會給一隻小狸奴做個這樣奢侈的貓窩? 不多時,他忽然聽見屋外有人在竊竊私語,他現在的聽力似乎比從前還好上許多,屋外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他卻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聽說那新來的孩子就那麽沒了?” “是啊,怪可憐的,我那天遠遠地看了一眼,眉眼比如今正當寵的那位楊公公還要漂亮得多,要是沒出這變故,說不定往後也能得到哪位貴人的青眼呢。” “也是命不好……唉,聽說咱們宮裏頭賠了他們家不少錢吧?” “要我說,也算是他命好了,要是自個給嚇死的,那可一個銅子也沒得賠,可換成那小畜生造孽,那可就不一樣了。” “誒,你可小點聲,若被旁人聽去了,仔細你的腦袋。” “我也是實話實說,在這宮裏,貓兒狗兒的性命可都比咱們的要金貴,”說話這人頓了頓,聲音忽然壓得更低了,“你說如今新帝才剛即位,風口浪尖上,這位貓主子要是出了什麽好歹,咱們可都別想好過了。” 另一人輕聲歎了口氣,然後道:“先聖人愛貓如子,但咱們這位小陛下卻自小厭惡這些貓兒狗兒的,他如今越過長兄即位,本就受人詬病,要是這位貓主子再出了什麽差錯,隻怕他們更要說嘴。” 兩人的話音到此就止住了,再往深處說,那便是朝堂之事,這要是被有心人聽了去,那可這是有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方啼霜這會兒已經全想起來了,他記得自己當時嚇暈了過去,暈之前還看見了一團白色的東西向自己飛了過來,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這隻貓…… 但他到底為什麽會變成一隻貓?還是一腳送自己歸了西的這隻。 方啼霜很快發現,不僅這隻小狸奴的住所比自己以前的要好得多,貓窩旁的一個做成貓臉形狀的精致的小竹盤裏還鋪著厚厚的一層水煮雞肉,還很貼心地給撕成了條狀。 方啼霜都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吃過肉了,原本還隻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而後幹脆撲將了上去,開始呼呼大吃了起來。 屋外的小宦官大抵是聽見了裏頭的動靜,於是推門進來看了眼,見這隻小狸奴已然醒轉,麵上一喜:“貓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緊接著他又往外頭喊了一聲:“雪月,快去請太醫過來再給雙兒主子瞧一瞧。” 太醫?一隻小狸奴竟然還能使喚得上太醫?方啼霜吃驚了一會兒,又躲開了那小宦官的懷抱,一溜煙便跑出了那院子,往外頭去了。 他記得曹四郎是和他一塊來的,他得找到阿兄才行。 這兒太大了,方啼霜不敢像那些經過的轎輦一般,大搖大擺地在路中間晃,便跟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宮婢與宦官,貼著宮牆根走。 但他對這裏一點也不熟悉,繞來繞去見著了許多人,碰上些認識這隻貓的——也就是現在的他的宮人們,他便輕車熟路地湊上前,撒個嬌便能討到點零嘴。 等吃完人家賞的零嘴,方啼霜才醒過神來,自責自己方才肚皮都露給人家看的做派實在是太輕浮了。 “一會兒再見到人,就不給摸了。”他心想。 然而此時迎麵卻又走過來了一位妙齡宮婢,她眉眼一彎,朝他喚了句:“雙兒主子,到奴婢這兒來。” 方啼霜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又樂顛顛地鑽進了人家懷裏,討得了一身暖香。 “雲太妃賞了幾塊糕餅給我,”宮婢對他說著,然後打開了藏在袖裏的那一方香帕,“你吃是不吃?” 方啼霜先在她手掌心裏舔了舔,算是道謝,隨後很客氣地隻從那方繡帕裏叼了一塊糕餅走。 他一邊在皇宮裏漫無目的地繞來繞去,一邊探頭探腦地打量著路過的小宦官,可惜看了一圈,也沒能從人堆裏找到曹四郎的身影。 誤打誤撞地,他就繞進了一個宮殿,這個宮殿比其他宮看起來要冷清些。 正殿院內,有一顆高高的梨樹,又有一半老婦人倚靠在藤椅上,那婦人雲鬢間已摻了幾縷銀絲,發間簪一支既樸素又雅致的檀木箜篌簪。 方啼霜走進去前,先喵喵喚了幾聲,等那貴婦人有反應了,他才慢慢悠悠地貓了進去。 雖然他並不認識這位婦人,但總覺得這兒和這人莫名都很親切,似乎也是這隻小白貓的意識驅使著他到這兒來的。 那閉眼假寐的貴婦人聽到了他刻意製造出來的動靜,這才徐徐然起了身體,她先是莞爾一笑,隨後朝方啼霜招了招手:“小雙兒,你來啦。” 方啼霜跟著這具身體的意識,嗚嗚叫了一聲回應,又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心。 “好幾日不見你往本宮這兒來了,”婦人撓了撓他的下巴,笑嗔道,“從前成天來本宮這兒蹭吃蹭喝的,現在先聖人去了,你便不愛搭理本宮了,是吧?” 方啼霜正想搖頭,卻又忍住了,他怕表現得太聰明了,待會要被人當做妖邪打死。 於是他隻是又撒嬌似地叫喚了一兩聲,然後一躍跳上了這貴婦人的膝頭,婦人笑了笑,幹脆把他揣在手裏做個不費炭火的小手爐。 跳完他就後悔了,方才隻是讓人撓撓臉,摸摸身子,平日裏兄弟姊妹們在家也喜歡掐他臉玩,故而他也不覺得什麽,可現在被這婦人揣在手上,總覺得太親近了,一點也不自在。 婦人摸他腦袋的動作讓他覺得舒服,可心裏的抗拒又讓他全身僵直,方啼霜在這兩個極端裏掙紮了一會,幹脆就放棄抵抗了。 反正他現在不過是隻貓。 “雲太妃,”一位宮婢上前稟道,“該是用哺食的時辰了,太妃是要在這兒用還是回寢殿?” “這兒風緊,”雲太妃抬手扶了撫發簪,身後宮婢又替她攏了攏藕荷色的氅衣,“還是回寢宮去吧。” “先聖人去了,雙兒也覺得孤單吧?”雲太妃一邊往寢宮裏走,一邊閑聊似地對方啼霜說道,“從前宮裏頭,各種不同毛色的貓兒擠了一貓舍,如今卻隻剩下了你。” 他聽見雲太妃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又道:“先聖人在時,下頭多少人覺著他荒於朝政,隻耽於飼狸與玩樂,朝中大臣們多次上奏勸諫,要他坑殺了你們這些貓兒,拆了貓舍,稱說這都是為國為民。” “可先聖人舍不得,他便差人一戶戶給它們尋了好人家,最後隻留下了他最喜歡的你,”雲太妃的聲音不急不緩,有如林籟泉韻,“可如今厭貓的新帝登基,他們私底下卻又說,裴野未承先聖人遺誌,其厭貓之舉,實是無情之狀,又尚年幼,性愚笨,難堪大用……” 旁側的宮婢忙提醒她道:“太妃,當心隔牆有耳。” 如今還留在這兒侍奉她的都是雲太妃的親信,但雲太妃此言已經相當逾矩,故而宮婢也不敢再任她說下去了。 “本宮年輕不再,偶說些糊塗話也是有的,”雲太妃又恢複了原來那端莊又漂亮的笑意,她抱著方啼霜進了屋,又對他說,“雙兒,你往後千萬別去招惹太後母子兩人,他們呀,心腸都是黑的,從前是礙著先聖人的麵子,不敢將你如何,可如今卻不一定嘍……” 方啼霜聽的一愣一愣的,在雲太妃這兒蹭過一頓,吃飽喝足後,他就把雲太妃方才和他說的那些話拋諸腦後了,隻記得太妃那兒的飯菜很可口。 回去的時候,天漸黑了,方啼霜又迷失了方向,隻好跟著那些宮婢內侍們亂走。 方啼霜覺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命犯太歲,在無意中闖入一間華麗宮殿的時候,他和殿內的一隻短腿惡犬看對眼了。 方啼霜很快便意識到了危險,背上的毛登時炸了起來,旋即他轉身便跑,身後那隻惡犬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衝著方啼霜的屁股,緊追不舍。 他方才吃的太飽,現在著實是有些跑不動了,要不是逃命的意誌苦撐著,方啼霜自覺自己恐怕已經被那惡犬一口咬斷脖頸了。 正當他行將被那惡犬追上時,前頭忽然出現了一台轎輦,坐在轎輦上的少年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他皺了皺眉,然後對身邊的內侍吐出了兩個字:“好吵。” 他身側端著浮塵的榮登德便喝了一聲,那惡犬欺軟怕硬地往後退了一步。 榮登德認出了這隻惡犬,忙稟轎輦上的人:“陛下,若奴婢沒瞧錯的話,後頭那是太後宮裏養的犬兒。” 轎輦上的那人看也沒看那隻惡犬,目光隻在方啼霜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便移開了。 方啼霜忙逃到路旁,恍惚間抬頭,便看清了轎輦上那人的臉。 那人一身錦繡華服,玄色衣袍上繡金龍、點祥雲,瞧來金貴非常,但他眉目間卻泛著一股子病氣,膚色蒼白得有些過分,丹鳳眼、薄唇,顯然是一副涼薄之相。 可沒見識的方啼霜卻還是一時看楞了神。 大概是因為榮登德敏銳地覺察到了轎輦上少年的目光曾短暫地在那隻被追逐的白貓身上停留過半刻,他思忖了半晌,而後又開口道:“那隻小狸奴便是先帝在時最寵愛的雙兒。” 經他這麽一提醒,那少年的目光冷了冷,麵上露出了幾分疲憊和藏不住的厭煩情緒。 不多時,太後宮裏的人追了來,先是向轎輦上的人行了禮,然後才將那隻犬兒抱到自己身側,跪地謝罪道:“這犬兒受了驚,奴婢是怎麽也追不上,驚擾了陛下,實在是奴婢的罪過……” 轎輦上的少年神色不動,懶洋洋地看了榮登德一眼,榮登德立即訓斥道:“該死的狗奴,還不快掌嘴謝罪!” “罷了,”少年有些不耐煩地說,“太後宮裏的人,自當由太後處置。” 榮登德連忙賠笑道:“聖人莫惱,是奴婢疏忽了。” 說完他又看向地上跪著的人:“還不快回宮向太後謝罪去?” 跪在地上的人一動不敢動,隻聽得那轎輦走了才敢起身,懷裏那隻狗他責惱不得,牆角那隻狸奴他也不敢輕易對其動手,於是隻好自認倒黴。 貼在牆角的方啼霜嚇得夠嗆,他長這麽大,見過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個明府,如今竟然差點撞上了這位……他隻在別人嘴裏聽過的皇帝。 還沒等他被那惡犬和小皇帝嚇破的膽自己補好,迎麵便走來一個內侍,伸手便要將他從地上撈起。 方啼霜下意識躲開了,並朝他露出了尖牙:“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