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那險裏逃生、驚魂未定的小貓兒卻忽然抬爪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似乎是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於是他頓了頓,抬爪又是輕輕兩下。 曹四郎麵色一凝。 小孩兒沒有不喜歡玩火的,從前在家時,兄弟姊妹幾個,偶爾會趁著爺娘不在家,偷摸圍在牆角裏點火玩,但總也怕挨阿娘與阿爺打罵,故而便以“小孩玩火尿炕”為名,差遣家裏最小的弟弟去趴牆望風。 被差遣的方啼霜總是嘟囔著嘴,很不樂意地反駁:“你們不也玩火麽?你們怎麽不怕尿炕?” 兄姊們也總是強詞奪理,哄他說是因他年歲不足,等他再長幾歲,到那時候便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怕了。 方啼霜雖然嘴上抱怨,可哪回都還是乖乖去望風了,若遠遠瞧見張氏回來了,他也不會傻到大聲言語,總是悄沒生息地跑過來,然後輕輕拍兩下他們的後背示意。 家裏這一群皮孩子便就知道要即刻銷毀方才那玩火的罪證了。 可如今張氏定然不可能到這宮裏來,那麽便隻可能是霜兒在提醒他有危險。 可這兒有什麽危險呢? 曹四郎心裏其實早有猜測,戚椿燁免去了他的職務,將他挪到這偏僻的院子裏來,說好聽點是叫他休息一陣,說難聽點便是將他軟禁在此處。 他猜這附近暗處興許會有人在盯著他,如今想來果然不錯,皇帝實在不太可能會放著他不管。 等回到了院裏,曹四郎才在小貓兒耳邊低聲問:“人大概在哪個方位,你清楚嗎?” 小貓兒立刻豎起耳朵聽了聽,而後微微點了點頭,遮掩著用爪子指了個方向。 曹四郎心念一動,忽而又對他道:“你先假裝出去,然後找個時機再從後方另一側窗子進屋來,需讓他們覺得你已經走了,別叫他們瞧出端倪,一會兒再把聖人招來。” 懷裏的小貓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曹鳴鶴有些不舍地將他放下了:“記得仔細些看路。” 等目送小貓兒出了院子,曹四便立即進了屋,而後輕手輕腳地過去打開了後窗。 方啼霜平日裏倒也沒少和人演,對此已經很熟練了,他先是大搖大擺地出了院子,然後看上去像是要往貓舍的方向回去了。 可等他行至一方暗處,小貓兒忽然便身姿敏捷地草圃裏一閃,轉而改換了另一條道,就這般又繞了回去。 *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第四十五章 “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曹四郎在這屋裏等的相當焦心, 這兒地僻,他很擔心那小貓兒找不著路。 可沒等他憂心太久, 便忽見一團白影從窗外飛了進來,曹四郎眼疾手快地將那小窗子一關,然後低頭看向落地的那小貓兒。 先前他當它是仇敵,見它一眼便要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可現下他知曉了它的身份, 卻隻覺得既憐惜又心疼,很想將他摟在懷裏抱上一抱。 那小貓兒與他也是同樣的心思,“喵”一聲便跳起來撲進了他懷裏。 前幾回兩兄弟相見,要麽眼紅動怒, 要麽就是沒機會解釋, 現下好容易聚在一塊了, 曹四郎卻反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他先是搓了一把那小貓兒的腦袋, 話裏不自覺地便帶上了幾分哭腔:“先前在那廊下家,阿兄不識你,錯誤了你的來意, 還失手打了你, 是阿兄的錯。” 小貓兒搖了搖頭, 他從沒因這個對阿兄起過怨,那會兒阿兄還都什麽也不知道,要打他也是該的,總歸都是為了他才動的怒。 而且那傷其實很輕,沒過幾日便好全了。 可方啼霜雖然沒放在心上, 曹四郎卻為此愧疚到如今, 其實他也明白這事兒不太能算是自己的過錯, 可心裏明白歸明白,他也還是過不去這道坎。 閑下來的時候,他便總想著那時若沒人攔著,他便是將這小貓兒打死了都有可能,這樣想了又慮,便更加無法原諒自己了。 曹四郎定了定心神,又同他道:“一會兒阿兄問你話,如若是,你便應一聲,不是你便應兩聲。” 小貓兒點了點頭。 “那日出事之後,你便占了這禦貓的身子,是不是?” 方啼霜立即應了一聲:“喵。”是。 曹四郎頓了頓,又問:”有時你也是能化作人身的?” “喵。”對。 “能自個控製麽?” “喵、喵。”不能。 曹四郎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他雖然早猜到了是如此,可不好的猜測得到了驗證,他心裏仍是不好受的。 他手上無意識地撥弄著小貓兒身上的毛,低聲問:“那除你我之外,這宮裏還有誰知道你能化作人身的事嗎?” 方啼霜很快便應了一聲,緊接著他稍稍一頓,而後抬起爪子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 曹四郎稍一思索,這宮裏知曉了小貓兒秘密,還肯替他隱瞞的,想必也隻能是貓舍裏伺候他的宮人了,又見他那小弟指了那隻茶碗,心下便有了答案。 “是貓舍裏的婉兒姑姑?” 方啼霜實在是很佩服他阿兄的腦子,當即貓爪一拍,然後應了一聲:“喵!” 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心裏卻仍是悶悶的,臉上也沒什麽欣喜之意:“她為人如何?可不可信?會不會將你的事兒抖摟出去?” 小貓兒連忙搖了搖頭,又抬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兒此人他是很信得過的,應當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兒來。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單純,心裏難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叮囑他道:“往後你要更加當心些,千萬別再被多一人發現了你的事。” 小貓兒也不傻,很知道這事若敗露的話,想必他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故而便很乖覺地點了點頭。 一人一貓你問我答,很快便將這短暫的前塵論了個究竟。 等盤問清楚了,曹四郎這才終於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說起了心裏話。 他垂下眼,緩聲說起了家裏的事:“你‘不在’之後,阿娘差人給我送過兩封家信,她和阿爺都不識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書生代的筆。” “信上說,你的屍首已經安置妥當,就葬在姑姑的墳邊……” “那日阿娘拉著你的屍首回去,阿爺氣得當夜就要休了她,是家裏的兄姊和鄰居大娘攔著,這才沒休成。” “不過阿爺與阿娘置氣到現在,過了年也還是一句話也不肯同她說。” “也有好消息,咱們的長兄現在不是學徒了,往後便能自己賺錢了,二姐上月也許了人家,定在明歲年前結親,那人雖然家境一般,但好在為人老實,二姐嫁過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負。” 曹四郎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小貓兒說著話,方啼霜則窩在他懷裏很仔細地聽。 他覺得這些事既遙遠又親切,一時便又想起了那日臨別時,兄姊們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親眼看著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雖然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有兄姊們陪他一道嬉戲打鬧的日子裏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頓時悲從中來,覺得這世上還是隻有親人最好。 小貓兒一傷心,便開始控製不住地掉眼淚。 曹四郎一低頭,隻見那小貓兒把眼淚一股腦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裏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時,隻覺得領口處傳來了微微的濕意。 他心疼地搓揉著小貓兒的腦袋,而後輕聲呢喃道:“也怪阿兄,沒能早些發現你……” 一人一貓便又這樣湊在一起說了會話,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時,便以這樣的姿態在曹四郎懷裏睡著了。 曹四郎抱著小貓兒坐了一會兒,然後才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隨即又伸手替他蓋上了被褥。 緊接著他又想起近來入了夏,天氣悶熱,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這小貓兒給熱壞了,於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將那他那對小貓爪子掏出被來,輕輕壓在被麵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後,他又坐在床邊,細細瞧了這小貓兒好一會兒,一旦知曉了它就是他家霜兒,便愈發覺得這貓兒的模樣可愛極了。 臉盤子圓圓鼓鼓的,想必在這宮裏也沒少吃。 對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裏養傷,某日醒來時,忽然瞧見床邊的桌案上放著一包紙袋包著的糕點。 他原以為這是楊鬆源留給他的,可後來他旁敲側擊地謝過了楊鬆源,才發現了有些不對勁。 楊鬆源是何等圓滑之人,雖然知道這人情並非出自他之手,可卻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過他雖然沒明說,但曹四郎心裏卻早有懷疑。楊鬆源巴不得有人對他死心塌地地效忠,這糕點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鑼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這樣悶聲不言。 而現在想來,那糕點多半就是這小貓兒送來給他的,那楊鬆源也就是欺負這小狸奴不能言語……他心裏越想,便越發覺得感動得一塌糊塗。 曹四郎方才說話說多了,現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剛站起來,便聽外頭院門口忽然傳來了有人破門而入的動靜。 他心跳一緊,也顧不得去拿水了,回頭一望床上那小貓兒……隻見他不知何時,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發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轉過去推了他一把:“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他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抬手敲響了他的屋門。 與此同時,門外立了一位身量頎長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過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識懂禮,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靜氣、委婉和善。 於是他進了院子,卻也並不著急進屋,反而還紆尊降貴地抬手敲了敲門,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門而入的人不是他,他隻是來拜訪一下住在這兒的客人似的。 他門是敲了,可卻並沒有什麽耐心等曹四郎來開門。 於是皇帝後退幾步,又偏頭給了內衛一個眼神示意,身後那兩名內衛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腳、駕輕就熟地踹開了屋門。 皇帝則不染纖塵地避開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斷的門栓,而後不緊不慢地踏進了屋內,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動靜大了些,失禮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禮:“聖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著他,隻見他指尖微顫,說話時餘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後,於是便也抬眼望向了他身後的那張床,那被褥裏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卻並不打算立即拆穿,這麽熱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將自己蒙在被衾裏多久。 “那小貓兒來過你這兒?”裴野問。 曹四郎如實答道:“奴婢方才洗了髒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卻忽聞不遠處傳來了陣陣貓叫聲,那叫聲淒淒,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見貓主子被困樹上,故而便順手救下了他,後來回院裏見他無事,便讓他走了。” 裴野很輕地一挑眉:“那株樹孤也見過,順手 救下?拚了命的事你卻稱是順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腦門上的汗珠順著眉心流進了眼裏,紮的他眼睛發疼,可他卻也不敢抬手去擦,隻垂著眼強忍著。 “奴婢還在宮外時,常常爬高樹摘果子,外頭那株樹雖是高了些,可對奴婢來說,倒也不算什麽,還是救下小貓主子最要緊。” 他答得很巧妙,幾乎讓裴野找不到他的錯處。 裴野在桌案邊上落了座,而後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團一動也不動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豈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