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還大呼大叫地喊著救命,這會卻笑不停了。 可裴野的目光冷冷地飄過來時,他卻不敢再笑了,很怕皇帝再賜他一個“禦前失儀”的罪行,於是隻得憋著,憋到最後一張白臉都紅透了。 好在宮人們及時鬆開了他,方啼霜再度躺回到床上,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心說有這麽多人伺候著也未必好,若碰上個怕癢怕碰的,被人伺候就是折磨而非享受了。 裴野也沒理會他,似乎身側多一人躺著,也礙不著他什麽。 可方啼霜卻很不自在,那束縛住他的繩子一端係在床頭,一端係在床尾,他自己現下是幾乎無法挪動的,可偏方才那些宮人還將他身上脫的隻剩下裏衣。 現在到底還隻是初夏,到了夜裏也還是冷的。 不過要指望皇帝細心體貼地過來替他蓋被,那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於是方啼霜隻好做賊似地在床上蠕動著,又怕用力過猛吵醒了皇帝,於是在努力把自己往被裏擠的同時,又膽戰心驚地用餘光注視著那閉了眼的皇帝。 可他才剛一動,裴野便睜開了眼,他那對瞳孔黑沉沉的,看向人時一點感情也不帶:“做什麽?” 方啼霜被他盯得有些害怕,可還是鼓起勇氣,訕訕道:“我冷……” 裴野這才想起來他是沒蓋被子的,方啼霜手腳皆不能動,若是任由他自個挪動下去,隻怕這一晚上他也別想成功鑽進被子裏頭去了。 可宮人們才剛被他遣出去,裴野也不願意再費這一嗓子。 皇帝忖了忖,這才掀被起身,然後把被方啼霜壓住了的那截被衾往外一扯,然後隨手丟在了他身上。 方啼霜受寵若驚,並沒有想到皇帝會親自起身替他蓋被:“謝……謝陛下。” 裴野替他蓋完被後,便又躺下了。 他能睡著,可方啼霜是萬萬不能的,眼下他渾身的汗毛都快炸起來了,但偏這殿內還安靜得滲人,他幾次鼓足勇氣,這才終於開了口:“陛下……” 裴野閉著眼沒應聲。 方啼霜便繼續問道:“您為何要綁我到這兒來呀?” 皇帝掀了掀眼,很敷衍地答:“想綁便綁了,哪那麽多廢話。” 方啼霜麵上悻悻的,可心裏卻不由得想,裴野若不是皇帝,他一準要找機會撲上去咬得他大叫。 他有時覺得裴野這人很不錯,有時卻又恨不得一口咬死這壞皇帝。 裴野這被子蓋得很敷衍,方啼霜眼下全身上下,連同小半張臉都被壓在了那錦被裏,方才的冷意一退,不久他便又覺察出幾分熱來了。 他可不敢再勞煩裴野一次,於是便又自己在那動了起來,試圖將那錦被頂開些。 裴野是睡眠極淺的人,方啼霜才略動幾下,他那好容易才聚起來的困意便又散了,於是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又怎麽了?” 方啼霜眨了眨眼,很不好意思道:“方才太冷了,這會兒又太熱了……” 裴野聞言躺了一會兒沒動,最後卻還是又坐起身來,隨手抓了一把旁邊的被子,將其往下扯了扯,恰好讓那錦被退到了他胸口處。 方啼霜頓時覺得自己好多了:“謝謝您。” 他頓了一頓,而後又問了一句:“陛下,我能不能……” “不能,”裴野打斷他道,“你要是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地找麻煩,孤就把你丟去地上睡。” 方啼霜聽完立即便閉上了嘴,可過了沒一會兒,他便又小聲試探著開口道:“我就問一句,問完就不煩您了。” 他說的小心又謹慎,讓裴野覺得自己要是不聽他問這一句話,仿佛就很不是東西了。 皇帝略一頓,然後道:“說。” “您能不能放了我呀?”方啼霜小心翼翼的,像要同他好好講道理,可說出來的話卻很蒼白,“我也沒做過什麽壞事,我是好人。” “你如何證明自己是好人?”裴野偏頭問他,“你‘死而複生’,在這宮裏來無影去無蹤的,又不肯解釋緣由,哪兒像個好人?即便是把你當小刺客捉了也並不冤。” 方啼霜辯解道:“我不是不肯說,是不能說。” “撒謊,你父母雙亡,也並不見有誰拿了你親人來要挾你,你是在為誰賣命?他要你在這大明宮裏做什麽?” 方啼霜有些氣惱,覺得這都是裴野胡思亂想出來的、無中生有的事兒,他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又因為裴野近來一直因為那隻鸚哥兒的事冤枉冷落他,他心裏也壓著氣呢。 於是便也很不要命地開口道:“你挺大一個皇帝,怎麽能隨口誣賴人呢?” 裴野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質問,覺得這小奴膽大包天的同時,不免也有幾分新奇。 “孤幾時誣賴你了?你倒是好好解釋解釋孤方才問你的話。” 方啼霜又撇著嘴不願意說話了。 “孤挺大一個皇帝,怎麽能這樣好聲好氣地問你話呢?”裴野似笑非笑地瞧著他那張鼓囊囊的側臉,“很應該讓人將你拖去刑司,先嚴刑拷打一番,那時想來你便什麽話都肯招了。” 方啼霜一下便慌了神,連忙道:“不成不成!” 他能屈能伸,這會兒立即便放軟了聲調,語無倫次道:“你是好皇帝,不能這樣對我,我很樂意被綁著,這兒還有床睡,我很喜歡。” 裴野笑了笑:“這很好,既你沒話要問了,那便閉嘴吧。” 他語氣裏已有了些困乏的倦意,若說之前他還隻是懷疑,這會兒卻已經很確定了,這方啼霜就是條人形安神香,既管用又不傷身。 若不是他來曆不明,還很難“捉”,裴野都想讓他往後就杵在這兒給他當禦用“安神香”了。 皇帝強忍下了困意,忽而又開口問他:“你和那小貓兒認識?” 方啼霜閉著嘴不答話。 裴野探手一拍他:“為何不作聲?是想通了要去刑司受罰了,嗯?” 這招果然很見效,方啼霜立即就又犯慫了,隻是還要再小聲嘟囔一句:“不是您讓我閉嘴的嗎?” “我與雙兒……也不算認識吧,它踩了我一腳,差點兒害死了我,也不算害死,反正我同它是一點也不熟。” “哦,”裴野道,“不熟,你卻還知道它名喚雙兒,你叫方啼霜,它叫雙兒,想來也應該很有緣的,都過了命的交情,怎麽能說是不熟呢?” 他特意在那“過了命”三個字上咬了重音,有那麽一瞬,方啼霜還以為自己已經被他看穿了。 可他仔細想了想,自己絕對可以算是守口如瓶,並沒向裴野不小心透露過什麽要緊話,於是便壯著膽子道:“不熟就是不熟,我也是從阿兄口中得知它的名字的,您不要胡說,我與它是一點緣分也沒有,很清白的。” 他說的話裴野半個字也不信,他越是遮掩,裴野就越覺得他是在扯謊。 接下來裴野再問,方啼霜便有了心眼,一句正經話也不肯答,沒頭沒尾地繞來繞去,幾個回合便把有些困糊塗的皇帝聽得更困了。 裴野心想這回,方啼霜手腳上的捆繩都被內衛打了死結,殿外又烏央央地守著一群宮人與內衛,防得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輕易是不能再叫他跑了的。 於是他心往下一放,這便睡去了。第四十八章 “你這妖貓兒。” 轉眼便到了深夜, 因著有裴野的吩咐,寢殿內燭火未熄, 燈火如豆。 方啼霜眯眼瞧著那搖曳的昏暗燭光,漸漸地也犯起了困。 可正當他行將入睡之際,卻忽然發覺自己頭頂上長出了兩隻貓耳,腦袋頂上的異物感很明顯,並不需要他伸手去摸去確認。 他慌忙用餘光瞥了眼裴野,見他仍是閉著眼的, 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的身子也開始變化起來,幾乎隻是一瞬間,他便從一個人化作了一隻白貓兒。 與此同時, 方才縛住他手腳的繩索頓時也是一鬆, 他便急慌慌地撥開那件裏衣與被褥, 而後輕手輕腳地往床底下一鑽。 小貓兒窩在床底定了定神, 正打算要往外跑時,忽聞床榻上的人動了動。 他的四肢頓時便僵住了,縮在床底連動也不敢再動。 而就在此時, 裴野已經坐直了身子, 方才他隻覺得身側忽的一輕, 那輕飄飄的一點動靜,便足以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了。 裴野稍一偏頭,然後猛然放開了旁側的那半邊錦被—— 隻見被褥裏的那件裏衣和捆繩都好端端地躺在那裏,隻是原本最該躺在那兒的人卻消失不見了。 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他伸手碰了碰身側那半邊床榻,指尖上很快便傳來了溫熱的觸感, 這說明那人才剛走不久。 再仔細看一眼, 裴野突然發現, 在那件裏衣裏,似乎還粘黏了幾根純白色的貓毛,和尋常那小貓兒蹭掉在他衣袖上的一模一樣。 裴野皺了皺眉,很快便掀被起身,正要開口喚人進來,卻忽而心有所感似的,猛然俯身向床底一望。 在看清床榻下那團毛絨絨的團子是誰的時候,皇帝麵上閃過了幾分錯愕,但很快便又恢複如常,他看著那隻背對著他貼在床底牆上的小貓兒笑了笑:“原來你躲在這兒。” 小貓兒猛然聽見了裴野的聲音,不禁嚇得渾身一顫,旋即便做賊似地回頭瞧了那人一眼,恰對上了裴野含笑的眼。 “還不快出來?” 於是小貓兒隻好灰頭土臉地從床底爬了出來,那床榻下乃是清潔的死角,平日裏宮人們也不會特意爬去床底清掃,故而小貓兒很不幸地在床下碰了一鼻子灰,身上原本幹幹淨淨的毛發眼下都沾了灰絮。 裴野隻手拎起他後頸,將那小貓兒提將了起來,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是你吧?每回方啼霜一出現,你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世上哪有這樣的怪事?” 小貓兒一聲不吭地呆愣著。 他稍頓了頓,又道:“你這妖貓兒,孤就說畜生怎會有你這般聰明的,原是個小騙子變的,一直欺瞞著孤,你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打入天牢問審才是。” 皇帝一語中的,小貓兒的心裏和身上都被捉住了要害,雙手雙腳皆耷拉著,一張貓臉也喪兮兮的,活像隻死貓。 “做什麽又擺上了這張臭臉?”裴野將他拎道了坐塌上放下,“你是那一腳踩下去奪去了他的魂,還是別的什麽妖術?” 小貓兒露出了一張迷茫的臉,表示自己實在很無辜。 “還同孤裝蒜呢,”裴野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那小貓兒肉嘟嘟的臉頰,“臉皮真厚。” 皇帝扭頭喚了宮人們入內,替小貓兒把毛發上的髒汙都給洗淨了,也沒誰敢多問一句,為何這小貓主子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椿燁,”裴野忽然道,“吩咐下去,明日在偏殿裏挪個位置出來,將貓舍移到那去,往後這小貓兒也別總回去了,夜裏就在孤寢殿裏置個窩,陪孤一道睡。” 小貓兒頓時渾身一顫。 他若是日夜都與裴野待在一塊,到時難免會露出馬腳,若叫皇帝抓個正著,那時定然是怎麽解釋也說不清了。 “怎麽一聲不吭的,想必是心虛了,”裴野接過那隻被洗的幹幹淨淨的小貓兒,麵上很淺地一笑,“要是尋常孤冤枉了你,你定要甩臉子開始嗷嗷叫了。” 小貓兒很沒底氣地“哼”了一聲。 戚椿燁的目光掃過那空蕩蕩的床榻,緩步上前道:“陛下,那方啼霜……” “孤醒來便沒見著,想是又讓他給跑了,”裴野淡淡然道,“把床上那些收了,再讓蘇靖進來搜搜看吧。” “是。”戚椿燁頷首。 蘇靖很快便帶了人進來,仔仔細細地搜查了好幾圈,卻連那人的一片衣角也沒摸著,心裏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屍位素餐的嫌疑,很對不起這樣看重他的皇帝。 於是上前稟明皇帝時,麵上不免便有些失意:“陛下,卑職等人已將這殿內四處都搜查過了,卻絲毫不見有那人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