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費了不少心思,因此很怕瞧見小貓兒這幅似乎興致不太高的樣子。 然而裴野隻見這小貓兒忽然一仰頭,竟又是一副淚眼汪汪的模樣,裴野下意識一伸手,小貓兒便跳將起來,然後飛撲進了他懷裏。 小皇帝身上稍稍一僵,而後抬手揉了揉那小狸奴的後腦勺,這小貓兒也很不見外,一會兒的功夫,便把眼淚全蹭在了陛下的衣襟上。 緊接著他抬起頭,對著裴野喵喵嗚嗚了半天,雖然小貓兒說的這些話,陛下連一句也沒聽懂,但他能感覺到,這小貓兒應該是對自己送的這份壽禮很滿意。 “喜歡就好,”裴野心裏莫名浮起幾分酸軟和雀躍,很複雜,但感覺卻很好,他很有耐心地等這小貓兒止住了抽泣,然後才緩聲道,“孤還有一份禮物……” 裴野話音剛落,小貓兒便下意識一轉頭,隻見他先前住的那屋裏忽然走出了一個人來,這人穿著一件藍灰色的宮袍,發冠梳得一絲不苟,其上又端端正正地帶了一方巧士冠。 他都不用多看,隻恍惚地瞥見一個輪廓,便就認出他阿兄來了。 曹四郎幾步走到小貓兒近前,隨後他先是朝皇帝拜了一禮,緊接著又對著那打扮得喜氣洋洋的小貓兒行了一禮。 他笑了笑:“祝我們霜兒……霜兒主子生辰吉樂,奴婢承蒙聖恩,今後便跟隨著戚公公,一道在禦前伺候陛下與您了。” 小貓兒沒著急應,而是先扭頭看了裴野一眼,皇帝也朝他淡淡然一笑,打趣他道:“怎麽,高興傻了?” 方啼霜眼下的確是傻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哭也不是,礙著這張破貓臉,笑也笑不出來,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來宣泄自己心裏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稀罕死這位少年天子了,恨不得要撲上去狠狠啃他一口才能聊解心裏的激動之意。 可惜陛下不是吃的,他也不敢亂啃。 “嗷!”隻見這小貓兒先是愣了一會,而後忽然就在皇帝懷裏發起了瘋,一邊叫喚著,還一邊甩起了自己的腦袋,“嗷嗷嗷嗷!” 眾宮人先是被這小貓主子這樣瘋狂的舉動嚇了一大跳,而後不知是誰先“噗嗤”笑出了聲,院內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笑聲。 連看起來一向穩重的戚椿燁也笑出了聲來,忙打趣他道:“喲,咱們小貓主子這恐怕是高興瘋了。” 這小貓兒發起了瘋,可憐裴野被他無意識的幾腳踹的胸口生疼,忙順了順他的背:“好了好了,再鬧孤可就要把這壽禮收回去了。” 小貓兒很識相地不鬧了,可眼眶裏卻像是下起了暴雨似的,把兩隻貓爪子都給抹濕了還不肯消停。 皇帝輕歎了口氣,隻好把他抱回屋裏去哄。第六十章 戳貓耳朵。 等這眼眶裏漏雨的小貓兒終於止住了眼淚, 裴野才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然後用婉兒遞上來的一條熱毛巾替他敷了敷臉。 “你怎麽總是哭?”裴野在他耳邊輕聲問。 他覺得方啼霜就有如一個蓄滿了水的棉花團似的, 一擰就是一把水,他自己是不愛掉眼淚的性子,也幾乎沒瞧見伺候他的宮人在他麵前哭過,因此還是頭一回碰見如方啼霜這般,有事沒事就能掉兩顆眼淚下來的怪小孩。 不過這事若是擱在旁的宮人身上,皇帝肯定一早便要嫌他煩了, 可放在這小貓兒身上,他便卻莫名覺出了幾分可愛來。 小貓兒要哭的時候他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這會兒好容易止住了淚,便又覺得自己這衰樣簡直把新封的“猛獸”之名都給糟蹋了。 眼下又聽裴野這樣問, 他便愈發覺得掉麵子, 於是便叫喚了一聲, 然後睜開了皇帝的懷抱。 外頭院裏現下也分外熱鬧, 前幾日宮裏請了外頭的戲班子進來給太後祝壽,裴野私留了一班小武生沒送走。 這班小武生會舞龍舞獅,偶也幹些雜耍的行當, 皇帝猜想這小貓兒應該也會喜歡, 故而今日便讓他們扮好了來貓舍裏。 小貓兒循著鑼鼓聲跑出去, 果然激動地兩眼放光。 他的確很愛看這些,從前在宮外時,阿舅曾帶他去湊過一回熱鬧,因他不夠高,視野被前頭圍觀的人擋得嚴嚴實實, 所以舅舅便讓他坐在自己肩頭上看。 可惜他才看了半場, 舅舅便被礦場裏的人叫走上工去了, 臨走時還說:“阿舅下回再帶你來看。” 方啼霜夢裏都在想著再去看一場,可惜後來這舞龍舞獅的便再沒去過他們那兒,阿舅的雙腿也意外殘了,這事兒便成了他心裏不曾宣之於口的遺憾。 而如今這一大班的假獅子,卻是專為他一個人而舞的,再沒有旁人會擋著他的視線了。 小貓兒鼻尖又是一抽,大概是才剛哭過,這會兒倒很忍得住,他收拾了一番情緒,然後很享受地躺在了宮人們給他準備的小椅子上,跟著鑼鼓聲搖頭晃腦的,看起來好不愉快。 舞獅隊中場休息的時候,貓舍宮人們紛紛上前贈禮,澤歡送了小貓兒一隻他手編的螞蚱,婉兒則送了他四小隻正合腳的小鞋子。 除了這兩人之外,其他人也都略略表達了自己的心意,最奇怪的是這其中有位宦官竟送了他一顆平平無奇的小石頭,小貓兒捧著那顆小石子,麵上有幾分納悶。 眾宮人也很納悶:“咱們送主子的雖然也都是些不值錢的物件,可好歹都用了心,你這送的是什麽,可別是今晨才在路上隨手撿的吧?” 對此該內官早就編好了說辭,半點也不以為杵,理直氣壯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這神石乃是當年女媧補天時用剩下的五色石,全天下攏共也就我手上這麽一塊,每日裏隻消摸摸便能延年益壽。” 他這話音一落,立刻便招來了同僚們的一片倒彩。 “要真這麽寶貝,你舍得送出手嗎?” “嘿!你們這話說的,若不是為了孝敬咱們貓主子,我當然是舍不得拿出來的。”他反駁道。 眾宮人沒一個信他的:“什麽大話都敢說,也不怕天塌下來壓死你!” “你這要是補天石,我那螞蚱還是玉皇大帝在這人間與母螞蚱鬼魂時生的好大兒呢。” 眾宮人們難掩笑意,頓時都笑了起來,笑完了還要罵他:“澤歡,你這人怎麽什麽話都敢說?也不怕玉皇大帝讓雷公劈死你。” 澤歡忙合掌念叨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眼見院子裏這些人越吹越誇張,方才在屋內讀策論的皇帝皺了皺眉,有些讀不進字了,偏頭對戚椿燁道:“貓舍裏的這些宮人們怎麽都這般聒噪?” 戚椿燁很識趣地回答說:“可不是,這兒實在不是能靜心的地方,不如陛下也出去瞧瞧看?” “孤出去做什麽?”裴野合上了那卷策論,“孤不愛湊那樣的熱鬧,今日不過是為了逗小孩兒高興。” 戚椿燁再度躬身勸道:“陛下便去瞧瞧吧,有您陪著,小貓主子定會更高興些。” 裴野這才勉為其難地起身:“罷了,策論一日不讀也無妨。” 而後便緩步出了屋,他一到院子裏,眾宮人便立刻噤了聲。 小貓兒倒還很高興,還在“喵喵喵”地到處找人說話。 裴野在小貓兒身側落了座,而後輕咳了一聲,徐徐道了句:“諸位不必拘禮,同方才一般便好。” 雖然皇帝發了話,但卻沒人敢拋卻禮數尊卑再同方才那般瘋鬧了,連給那武生們的喝彩聲都莊重了許多。 小貓兒心裏頓時覺得他家小皇帝真是可憐極了,位高權重又如何?都沒人敢同他玩鬧。 於是他便黏糊糊地蹭進了裴野懷裏,繼而吵吵囔囔地把自己新收到的賀禮奉給他看。 裴野麵上雖不露什麽,但小貓兒知道,他心裏其實是高興的。 等下半場表演開始了,小貓兒就換上了方才婉兒才送給他的新鞋,然後跟在那些大獅子後頭裝起了小獅子,也隨著鼓聲搖頭晃腦的,瞧來憨態可掬,不僅逗笑了宮人們,也逗笑了皇帝。 * 這日小貓兒開心得太過了,到了夜裏,便一絲困意也無,直瞪著一雙發熒光的貓眼,和裴野對瞪了好半天。 裴野近來因為總和這小貓兒一道睡,便極少再失眠,這會兒卻差點被這小貓兒這麽不發一言地給瞪清醒了。 “你做什麽?”裴野伸手覆住他的眼,“別盯著孤。” 小貓兒沒輕沒重地拍開他手,把那毛茸茸的腦袋往前又湊了一湊,裴野不讓他盯著,他就偏要盯,還要湊近了盯。 皇帝伸手扯了扯他鼓鼓囊囊的腮幫子,而後正色道:“還不快睡,晚睡的小貓兒是要被狼妖叼走的。” 說完裴野忽然稍稍一愣,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似乎是小時候乳娘曾與他說過的。 “喵喵喵!”你少誆我! 小貓兒才不信他說的,心想自己平時可都比這皇帝早睡得多,狼妖要是喜歡叼晚睡的,那裴野指定老早就被叼走吃了幾百遍了。 裴野不打算再理會他了,兀自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睡。 小貓兒眼下雖然疲乏足了,可困意卻一點也沒有,很想再拉著皇帝聊會兒天,見他無視了自己,小貓兒頓時便不樂意了。 於是他忽然便掀開被子,然後對著裴裴野的後背不輕不重地懟了幾下,不料裴野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隻不冷不淡道:“別鬧了。” 小貓兒很委屈地一收爪子,從前裴睡不著的時候,他可是又給唱安眠曲,又給拍背的,可等他這會兒睡不著覺了,裴野卻隻顧著自己睡。 方啼霜在那兀自“哼”了一會兒,越想越不服氣,於是便忽然又翻身跳起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裴野身上。 小皇帝頓時睜開了眼,隨即下意識地一翻身—— 他原是側躺著的,這會兒一翻身起來,小貓兒便坐不穩了,腦袋歪向一邊摔在了床上。 小貓兒當即哀叫了一聲,裴野心裏一緊,忙湊過去摸他的腦袋:“摔疼了?” 小貓兒嘴角一歪,麵上露出了一副略顯得意的表情來,隨即他又伸出兩隻貓爪,牢牢地勾住了裴野的脖子:“喵!”你也醒了吧! 這床榻是再軟不過了,因為入了秋,底下的褥子才又加了一層,那一下根本摔不疼人,更別說比人還輕得多的小貓兒了。 裴野的確被他這一舉動給鬧清醒了,可這小貓兒打不得罵不得,他隻得很無奈地捉住他的兩隻貓爪:“鬆手。” “喵嗚!”就不! 小貓兒今夏裏才減下些肉來,這會兒才入秋不久,便又新貼了秋膘,掛在裴野脖子上一會兒還好,掛久了便重得像個秤砣。 而且裴野心裏總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些太過親密了,若是這小貓兒真隻是隻小狸奴,這般倒也沒什麽,可這貓兒身上既賦了人的魂,便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你若再胡鬧,”裴野冷聲道,“便回地上貓窩裏睡去。” 小貓兒見他的麵色是真冷下來了了,這才收了爪子,他有些委屈地一抖貓須,不太高興地躺回了床上。 一人一貓之間隔了一尺的距離,各自平躺著,有那麽好一會兒,他們誰也沒理誰。 最後還是靠外頭那側的小皇帝先妥協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說的有些重了,裴野忽然撐起手肘,往小貓兒那邊探了探。 小貓兒閉著眼,在覺察到那柔軟的床榻上輕微的凹陷之後,立馬便側過身,把後腦勺對向了裴野,儼然是要和他繼續慪氣。 裴野拿他沒辦法,隻好伸手搓了搓他的側邊的小肚子,小貓兒最怕這招了,一開始還強裝鎮定,可沒過兩下子,便像隻煮熟了的蝦子一般卷成了一團。 於是他忙轉過身來,把兩隻前爪合在一起,扮出了個求饒的手勢。 裴野微笑地收回了手。 “明日晨起教你習字的夫子便要來了,”裴野看著他綠幽幽的雙目道,“不可再貪睡,也不要誤了時辰,那是對夫子不敬。” 小貓兒早把這一茬給忘了,這會兒經他提醒,整隻貓頓時蒙上了一層灰霾,變得悶悶不樂了起來。 裴野平日裏瞧他便不是個讀書的料,但開卷有益,讀書識禮到底也不會害了一個人,方啼霜現在年紀還小,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免得長大了除了吃喝一事無成。 “聽見了嗎?”裴野的語調變得嚴肅了起來,“旁人問你話,不可不應,這是禮數。” 小貓兒無精打采地“喵”了一聲。 一想到明日不能再睡懶覺,要去夫子那裏念書,小貓兒就激動不起來了,腦子裏閃過幾串模模糊糊的千字文,沒等那字閃上一會兒,他便就睡著了。 他倒是睡得很香,可憐被他鬧散了困意的小皇帝卻睡不著了。 深夜,子夜之交。 裴野半夢半醒著,整個人正處於一個將睡未睡的狀態,恍惚間卻聽見旁側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