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未落,便見身側停了一個弱冠青年,身著錦袍腰墜白玉,想來應是富貴人家的郎君,他麵上的笑意介於風流與猥瑣之間,讓人很難一言便給他下論斷。 “這位少郎君此言差矣,”那青年浪蕩一笑,“這北裏可是喝花酒、嫖妓子的好去處,旁的裏坊中的窯子哪比得上這平康坊?怎麽就不是個好地方了?” 方啼霜聽他這麽說,便也知道那裏頭是個什麽地界了,他臉一紅,忙扯著裴野的手:“阿兄,咱們快走吧。” “兩位小郎君先別急著走啊,”那青年朝他們笑了笑,“二位想必是家教很嚴,在這長安城裏住著,竟還不知道平康坊是什麽地方,既然今日有緣,不如便由某做東,請二位去大堂裏入席喝個花酒如何?” 方啼霜不由便往裴野身後退了一步,小皇帝平日裏應酬慣了,遇見這樣好客的人也不怯場,幾句話便辭了他,然後帶著方啼霜走了。 等離那平康坊遠了,方啼霜才猶豫著開口問:“阿兄,那人怎麽還想拉著咱倆學壞啊,他可真奇怪。” 裴野這回倒是沒敷衍他,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也許是他生性好客、愛交友,又許是他見我與你衣著不凡,以為是世族權貴家養的少郎君,請頓花酒結識拉攏,也不吃虧——大約是後者,否則方才那樣多的人途經,他怎麽不請旁人,偏來同我們搭話?” 方啼霜聽得茫茫然,他還以為這人就是單純地想帶著他們學壞呢。 兩人說著便經過了一個賣花燈的攤子,那攤主是個長著絡腮胡的胡人,瞳孔是很淺的琥珀色,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方啼霜的目光才剛飄上去,他便立即扯著嗓子喊:“小郎君來瞧瞧,我這兒都是最時興的燈籠,別家可沒有我這樣多的樣式!” 方啼霜被他這如雷貫耳的一嗓子喊地止住了步子。 那攤主見他還在猶豫,便又是嘹亮的一嗓子砸了過來:“貴人,我就是在和您說話呢,那位穿紅衣裳的郎君!” 兩人於是停在了那攤子前,聽那胡人攤主一個接著個地介紹自己家的燈籠:“我這還賣天燈呢,喏——” 他指了指天上,大話吹的跟真的似的:“那些個飛的最高的,便都是從我家賣出去的燈籠。” 方啼霜方才瞧著來往的孩童手上都提著一個漂亮燈籠,便一直是滿眼豔羨。 在宮外時,他每年上元節都要跟著家人們來遊夜賞燈,可礙著家中貧寒,他們這些孩子一貫是隻敢看,不敢開口說想要的。 旁側的裴野瞧見他那巴巴的眼神,便知道他很想要,故而便偏頭詢問道:“喜歡哪個?” 方啼霜下意識搖了搖頭:“我不要,一個燈籠能買好多吃的……” 他搖完了頭忽然又覺得很後悔,可覆水難收,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從那其中幾個燈籠上蹭過,然後很小聲地對身邊的裴野說:“咱娚飌們走吧。” 裴野見他那副樣子,便隨手指了那架上掛著的兩個燈籠:“就要那兩個吧。” 那攤主立刻便將那兩個燈籠取了下來,笑嘻嘻地將燈籠交到了兩人手中:“謝貴客賞臉,二位上元安康。” 方啼霜順手便接過了那隻剪紙狸奴燈籠,有些怔然地抬頭望向裴野。 裴野讓身側的蘇靖往那攤主手裏放了一錠銀子,那攤主瞪大了眼睛,這一錠銀子都足夠買下他這一整個攤子了,於是便忙朝著遠去的兩人喊了不少吉祥話。 “陛……阿兄。”方啼霜忽然道。 裴野注意到了小孩兒那亮晶晶的目光,這才不緊不慢地對上了方啼霜的眼:“怎麽,你真不喜歡?” 方啼霜還沒反應過來,裴野便伸手要奪他手中的隻燈籠:“那還我。” 小孩兒立刻把那隻燈籠護住了,笑著躲開了:“我喜歡,喜歡極了!” 說完他便斜眼看向了裴野手中的那隻兔子燈籠,那燈籠編得栩栩如生,惹的他有些眼饞,裴野選的這兩個燈籠恰巧都是他一眼看上去最喜歡的。 “阿兄,”他提著那隻燈籠走了一會兒,忽然猶猶豫豫地問,“不如咱們換一個燈籠拿吧?” 裴野一瞧他那樣子,便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於是便同他換了一個燈籠拿著,而後又笑道:“都是買給你的,你喜歡便都給你拿。” “你可真好,”小孩兒笑得燦爛極了,看那手中的提燈在雪中輕輕晃著,很艱難地做了決斷,“算啦,還是你先幫我拿吧,我要牽阿兄的手呢。”第六十七章 “阿姊,我回來了。” 雪下的漸緊了, 長街上來往的行人卻並不見少,身側的千牛衛在詢問過裴野之後, 終於替兩人打起了傘。 方啼霜的目光時常從傘下望出去,匆匆落在那些沿街叫賣的行攤之人身上,往往此時裴野的聲音便也會在他耳邊響起:“想要?” 小孩兒總是下意識搖頭說不,可末了心裏卻又要後悔,這之後陛下幹脆不問了,見他盯著哪兒瞧, 便讓內衛們去替他買上一份。 他不肯開口說想要,但裴野隻要買給他的,他必定照單全收,方啼霜從來不會和吃的過不去。 裴野見著這樣熱鬧的景象, 心裏不由得也覺得有幾分新奇, 便偏頭去問身側那忙著啃熱包子的小孩兒:“你老家那兒, 也這樣熱鬧嗎?” 方啼霜搖了搖頭, 嘴裏嚼著包子,含糊應道:“隻有長安城才這樣熱鬧,我和阿娘來長安的路上, 還遇見過鬧饑荒的州府村子……” 說到這兒他便頓住了, 連帶著手裏的肉包子他也不大愛嚼了。 裴野聽他說饑荒, 便忖了忖,而後沉聲背誦似的:“天啟四年,荊、揚兩州大饑,米鬥近萬錢,人易食。” 這不過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 讀起來輕飄飄的一句話, 卻也不知是用多少條人命堆起來的一場悲劇。 小皇帝記得這段天災, 更記得先帝下旨賑災,朝廷撥了一大批銀子下去,卻如雨點兒落海,連個大點的水花都激不起來。 那些高官權貴底下的根都已經爛透了,最後送到災民們口中的,未必能有一粒米。 他阿爺沒有太|祖皇帝那樣的腕力,不敢伸手抽起這深埋在地底下的世家脈絡,隻草草斬斷了幾條旁枝跟須,稍做警告,便再沒有下文了。 緊接著這怯懦的人便溘然長逝,把這些爛攤子全留給了他。 方啼霜將吃到一半的包子塞進了紙袋裏,想起陛下最後那一句“人易食”,不知想起了什麽,心裏總覺得惡心,於是便在嘴裏含了一顆蜜餞,想了一想,又往裴野嘴裏也塞了一顆。 陛下皺了皺眉,他一向不喜歡這些甜過頭的東西,可看見那小孩兒巴巴地遞過來,他便就忍不住張了嘴。 已經送入嘴的食物,即便不合口味,也萬沒有再吐出來的道理。 裴野咽了蜜餞,才開口道:“當街食物,不合禮數,若叫禦史瞧見,可是要錄入史冊的。” “咱們躲在傘下偷偷吃,哪有眼睛那樣尖的禦史啊?”方啼霜理直氣壯道,“夫子前幾日才與我們講過,說《朝野僉載》裏記載了一位令史張衡,因為下朝回去路上吃了個蒸餅被禦史瞧見了,因此便被彈劾降職,我覺得這規定也太壞了,即是神仙餓了,也忍不住要吃飯的。” 裴野見這小孩兒搖頭晃腦的模樣,心裏倒很欣慰:“記得這樣清楚,看來書也沒白讀。” 小孩兒驕傲地仰起了腦袋,叫他背書什麽的,他總是不成的,可若要與他說什麽奇聞趣事,他定記得比誰都要清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轉眼便到了方啼霜的家門口,那小院的模樣沒怎麽變,隻是簷瓦上覆了雪。 到後半段路上,裴野注意到,這小孩兒的話明顯少了許多,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發愣。 裴野先是屏退了那些內衛,而後將一個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抱進了懷裏,方啼霜也沒心思去注意他究竟抱了個什麽。 眼下他正怔怔然地盯著那很顯寒酸的院門,心裏忽然湧起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懼意。 他心裏既期待,又不免有些害怕。 皇帝也並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他身側等候著。 過了好半晌,方啼霜才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終於抬手敲了敲門,院裏頭立即便傳出了一道清澈的女音:“誰呀?” 驟然聽見曹二姐的聲音,方啼霜的眼眶頓時便濕潤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淚,同從前一樣開口喚她道:“阿姊……” 裏頭曹二姐正打算抽門栓的手忽地便頓住了,她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她默了片刻,卻聽屋裏頭又傳來了阿爺的聲音:“二姐,外頭是誰來了?” 曹二姐不知該如何應答,隻得先跑進屋,詢問阿爺的意思,她紅著雙目,低聲道:“阿爺,門外那人說話,像是霜兒的聲音,他還叫我阿姊呢……” 曹紀安不信,還笑話她道:“莫說胡話,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定是你聽錯了,想是街坊鄰居家的孩子過來送東西的,你快去把門開開,別讓人家等急了。” 曹二姐心裏也模棱兩可的,經阿爺這麽一說,也覺著興許是自己聽錯了,於是忙又小跑出去開了門。 隻聽那木門“嘎吱”一聲,曹二姐頓時便怔愣住了。 方啼霜提著燈往裏踏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她一聲:“阿姊,我回來了。” 曹二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小步,一開始是滿臉的不可置信,而後那眼眶忽的便紅了一圈:“霜兒?你不是……你不是……” 方啼霜的遺體她是見過的,那小臉慘白慘白的,她都不忍細看,看一眼便要哭,阿娘拉著霜兒回家的那天,他們兄弟姊妹幾個,幾乎都要把眼淚流盡了。 誰都不敢相信,去時還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回來時便成了這樣冷冰冰的一具屍體。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家中小弟離世的事實……可眼下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又是誰呢? 屋內榻上的曹紀安見女兒去外頭開了門,這麽久了卻也沒個動靜聲響,當下便著了急,疑心她是叫什麽歹人給擄去了,於是忙拍著床榻喊她:“二姐?憐兒!外頭可是出了什麽事了?” “沒事的阿爺,”曹二姐一抹眼淚,忙繞過方裴二人去關門,“憐兒這就進屋了。” 等插好了門栓,曹二姐怯怯地瞧了一眼方啼霜,心裏縱有千言萬語,眼下也不知該先說什麽、先問什麽才好,於是便隻得道:“咱們先進去瞧瞧阿爺吧?” 方啼霜點了點頭。 屋裏一片漆黑,才剛進屋,一陣寒氣便撲麵而來,為了省那兩顆銅板,夜裏如非必要,他們家裏從來是不點燈的,沒到大寒時候,也從來舍不得燒炭取暖。 方啼霜一進屋,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便又想起了他與兄弟姊妹幾個在被窩裏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時候了。 他將燈籠找了個地方掛好,曹二姐則一邊抽泣著,一邊翻出家裏的矮燭點上。 曹紀安的眼睛還沒完全適應過來,隻見著了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又聽見了女兒的抽泣,心裏有些著急:“憐兒,你怎麽了?”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矮矮的輪廓越靠越近,借著燈籠與曹二姐剛點燃的燭火的光,他終於瞧清了眼前那人。 曹紀安的反應顯然也不比曹二姐好上多少,他的嘴唇顫抖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霜兒?” 方啼霜的眼睛也紅紅的,要不是他強忍著眼淚,隻怕眼下連話都要說不清楚了:“阿舅……” 曹紀安倒是比曹二姐冷靜得要快一些,自家的孩子他不必細瞧,隻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他們家的霜兒:“你怎麽回來的?” 他的目光細細掃過方啼霜身上的每一處,見他既不少胳膊,也不缺腿,小臉又唔白了不少,臉上也更有肉了,想必即便是去了地下,也沒受過什麽委屈。 再一眼,是瞧他身上的衣裳,那樣好的質地,燭火照映下似有流光,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貴重的衣裳料子。 然後才是他身旁站著的那人,那少郎君瞧著要比方啼霜高了一個頭還不止,玉冠錦袍、長身玉立,樣貌也極出眾,舉手投足皆不似凡人。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麽同他解釋,一時有些啞了聲,卻聽他身側站著的少年天子忽然替他答道:“啼霜眼下正在天上仙宮裏做侍童,天帝念他良善乖巧,便允他回家探一次親。” 曹紀安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方啼霜,小孩兒則連忙點了點頭:“他說的不錯。” 借著裴野給的話頭,方啼霜就順勢往下瞎編了:“我身邊這位就是我在仙宮裏伺候的仙君,他怕我下來的時候迷了路,所以才跟我一道來的。” 曹二姐給兩人倒了杯熱水,然後猶猶豫豫地開口問:“你在那仙宮裏……過的如何?” “我過得很好,”方啼霜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仙宮裏頓頓都有肉吃,仙君……仙君也對我很好,想要什麽便有什麽,那兒冬日裏連地上都是暖的,一點也不冷——還有阿爺和阿娘,他們也在呢。” 曹紀安聽著他的話,心裏其實是不大信的,可那日那具小小的屍體,直到現在還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如若不是他說的那般,那要怎麽解釋站在眼前這個活生生的霜兒呢? 小孩兒頓了頓,又問:“舅母他們哪兒去了?” “她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舅便讓她帶著你幾個兄姊去觀燈了,二姐說要留下來照顧我,所以才沒走……” 話到此處,曹紀安忽然也頓了頓,然後抬眼看向了他的小外甥,眼眶瞧起來也是紅的:“霜兒,你舅母……她也是不得已,你也便別怨她,要怨便怨阿舅,都是阿舅沒本事。” 方啼霜搖搖頭:“我不怨舅母,也不怪阿舅。” 裴野半垂著眼眸,聽身側那小孩兒一邊抹眼淚,一邊與家人敘舊,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裴野便輕聲提醒了一句:“啼霜,時辰到了。” 方啼霜念念不舍地瞧了兩人一眼,低聲道:“阿舅、阿姊,我得走了。” 裴野將手裏抱著的木匣子往那坑坑窪窪的桌案上一放,沉聲道:“這是啼霜給你們備的禮,往後每隔一年,便可去院中那株樹下再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