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的是哪張?”裴野又問。 小孩兒頓時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就是山楂樹那張,我方才想起來,總覺得樹也沒畫好,花也沒畫好,果然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啦……” 裴野見他那副故作老成的樣子,忽而笑了笑:“你現下也還沒老呢。” 小孩兒嘻嘻一笑,話鋒一轉,又開始誇這位買主眼光好了。 “才不過十兩銀子,我看還是他賺啦,”方啼霜擺出了一張闊氣的臉來,很驕傲地說,“等我往後成了名,畫迷們一打聽,喲,這就是大畫聖‘啼霜先生’當年的首作,到那時候,那幅畫的身價還不得再翻上十好幾倍嗎?” 裴野看著他,很淺地一笑:“我們霜兒是長大了。” 方啼霜麵上的笑意漸斂,心裏的欣喜之意頓時淡下去了不少,他從前倒很想長大,做夢都在期盼著有天醒來,他能長得和裴野一樣高。 可現在卻不知怎麽了,他反倒希望自己永遠也長不大了。 這日之後,他幾乎都沒怎麽與裴野親近過。 兩人每日都各做各的,方啼霜有時很想同陛下分享一些關於自己今日遇見的趣事異聞,但一想起他之前說的話,便又把話頭咽了下去,不想說了。 這可把小孩兒給憋壞了,於是有事沒事就往猛虎堂裏跑,要麽找婉兒他們玩鬧,要麽就去找阿兄閑聊,因此漸漸地便也不太愛在禦前待著了。 直到這年七月半。 遊夫子與江先生一道歇了假,小貓兒百無聊賴,就叼了隻團蒲,懶洋洋地窩在樹蔭底下乘涼。 小貓兒半夢半醒間,忽而望見不遠處出現了幾個人影,再定睛一瞧,是阿兄他們正在從藏書閣裏往外抬書,然後鋪了一張白布在地,接著又將那些書一本一本地鋪在白布上曬。 於是這小狸奴便伸了個懶腰,而後搖著尾巴往那邊去了。 “喵嗚~”小貓兒上前蹭了蹭曹四郎的手背,“喵嗚?”你們在做什麽?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貓腦袋,而後輕聲對他解釋道:“三伏暑熱,濕氣又重,趁著今日天晴,戚公公便令咱們將這些舊書都抬出來曬一曬,免得遭到蟲蛀黴壞。” 小貓兒點了點頭,然後踏著醉步往那些書卷的縫隙裏踩了踩,不一會兒,他便找著了一本封皮瞧起來很有趣的書,再抬起貓爪子翻了幾頁,隻見裏頭還有好些插畫小圖,於是他頓時便更感興趣了。 裴野尋常並不許他看這些閑書,況且他放了課其實也不愛看書,巴不得一頁紙一行字都不見,連皇帝尋常擺在床頭的書都不碰,就更別提來這藏書閣裏借書看了。 這本書名叫作《玄怪錄》,小貓兒才翻了幾頁,便就迷上了。 眼下明明是豔陽高照,可這小貓兒卻怕的脊背發涼,不過他怕歸怕,手上卻半點也不肯停,越看越害怕,越怕越起勁。 這天夜裏,小貓兒難得沒有沾床就睡。 寢殿裏照例把燭火滅到隻剩一盞,他兩眼大睜,總覺得天花板上趴了個什麽東西,窗外又立了一隻鬼影,床底下還藏了隻心懷不軌的妖怪。 總之眼下大概隻有被窩裏才是安全的。 於是小貓兒把身子往錦被裏一栽,總算找著了幾分安全感。 可三伏天裏暑熱難耐,小貓兒在被窩裏憋了一會兒,便就受不了了,偷偷地探出了兩隻後腿,可才沒過一會兒,便又疑心會有妖邪來拽他的腳,故而又連忙把腳收了回去。 如此往複幾次,小貓兒把自己熱的直吐舌頭,整隻貓兒都快熱蔫了。 “喵?”他輕輕叫喚了一聲。 可屏風那頭,裴野那側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貓兒心裏害怕極了,試探了幾次,才終於鼓足勇氣鑽出了被窩,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上了陛下的龍床,最後在那床錦被的邊角處尋了一處地兒,不聲不響地窩了進去。 裴野睡眠極淺,很快便覺察到床尾處的床榻的異動,他忙支起身子,卻瞧見被尾處忽然多了一個圓圓的小鼓包。 “方啼霜?”裴野抬手將被子往上一拉,果然瞧見那下頭藏了一坨小貓兒,他頓了頓,而後問:“做噩夢了麽?” 小貓兒可憐兮兮地抬頭看向他,然後有些變扭地往他那兒走了過去。 裴野下意識伸出了手,而後猶豫地揉了一把他那顆小貓腦袋,很輕地安慰道:“不怕,那都是假的。” 方啼霜頓時鼻尖一酸,把腦袋往皇帝懷裏埋了埋,而後喵喵咪咪地叫喚了好半晌。 眼下這一人一貓這樣的姿態動作,已然是這幾月裏最親密的時刻了。 小貓兒在他懷裏埋了一會兒,而後便在裴野的床上賴下了,陛下陪他躺了片刻,緊接著又不知想起了什麽,忽而開口道:“不早了,孤抱你回去睡吧。” 方啼霜不願意回自己的床上去,於是躺在他的枕上裝死,偽作一副已睡熟了的模樣。 裴野輕歎了口氣,而後將那小貓兒輕巧地抱了起來,將他送回了屏風另一側的小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 緊接著他又端起了那盞唯一的燭火,再重新點燃了兩盞燈,寢殿內頓時明亮了不少。 皇帝放下了紅燭,正要轉身回去,卻忽聞身後那小床上傳來了一聲:“陛下……” 他回頭一看,隻見那小貓兒化了人身,腦袋上還頂了一對沒來得及收起來的貓耳朵,眼角和鼻尖都浮著一抹紅色,看起來可憐極了。 “我不要點燈,我已經不怕了。”他說。 小孩兒其實並非是真不怕了,他隻是為了裴野,方啼霜很知道陛下覺淺的壞習慣,夜裏隻要稍亮些吵些,他都是會睡不好的。 小孩兒很不願意看見陛下為了遷就自己,又換得一夜無眠。 裴野淡淡然道:“你不怕,孤怕——快睡吧。” 說完便轉身回到了屏風另一側的床榻上。 方啼霜聽見了那側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他便側過身,從那方屏風底下望著那一側的床榻。 從這屏風底下的縫隙望過去,他其實是能看見裴野的半張臉的。 “陛下,”方啼霜頓了一頓,而後斟詞酌句地問,“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我好像……還是有點害怕。” 裴野很輕地“嗯”了一聲,而後也側過身,透過那條窄窄的縫隙看他的半隻眼睛。 方啼霜沒立即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指頭,通過那條縫隙,往屏風另一頭探了過去,而後才道:“六阿兄,你能不能牽著我的手?” 裴野下意識地想推拒,可瞧見那隻小小的指頭,一時便又心軟了,他沒答應,隻是也伸出手去,勾住了方啼霜的那根食指。 “老師說最近又賣出去幾幅我的畫,”方啼霜很小聲地說,似乎是擔心裴野不樂意聽,他稍稍頓了頓,在聽見陛下的反響之後,他才又道,“加起來我已經賺了五十多兩銀子啦。” 裴野無意識地揉了揉他的指腹,而後輕笑道:“孤聽江先生說過了,你近來的畫愈畫愈好了……這樣很好。” 他撒了謊,裴野心裏其實更想讓方啼霜大字不識一個,最好養成個小廢物,往後便隻能依靠他活著,一生都困在這內廷裏,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可以把他牢牢地綁在自己身邊,可裴野不忍心,又怕小孩兒以後長大了懂事了,會因此記恨他一輩子。 裴野垂下眼眸,心裏想著以後。 以後等這小孩兒懂事成人了,他願意出宮便出宮去,好歹也有一技之長,餓不死自己。 如若不願意出宮……陛下壓根就沒考慮過他不願意出宮的事,畢竟裴野覺得沒人會甘願被困在這內廷裏一輩子。 方啼霜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而後忽然含著哭腔道:“我們……能不能不吵架了?霜兒以後再不偷懶賴床了,陛下不要不理霜兒,好不好?” 裴野心裏一酸,諸多未宣之於口的顧忌都如被狂風吹散的濃霧,最後出口的,隻剩一聲淡淡的:“嗯。” “我現在也能掙錢了,”方啼霜一咬牙,然後憤憤不平道,“不然這皇帝咱們也不當了,我們去找處無人知曉的荒山野嶺,搭房子種地去,我可以賣畫來養家糊口,陛下以後……以後也可以娶自己喜歡的人,不必在宮裏受這種委屈。” 裴野聽他這孩子氣的話,麵上不由得浮起了幾分柔軟的笑意:“孤若一走了之了,那這天下怎麽辦?黎明百姓又該當如何?” 方啼霜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陛下的幾個兄弟,隻覺得他們都還不如自己成器呢,實在沒一個可堪大用的。 “我不知道,”方啼霜脫口道,“反正總會有法子的。” 裴野沒再問下去,隻是順著他道:“好,那孤以後若是覺著要撐不下去了,便同你一道走。” 方啼霜頓時覺得心裏充滿了力量,仿佛他也是個有擔當、值得倚靠的大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淚,而後堅定地勾住了陛下的手指。 窗外的夜風輕挑地刮著樹梢上的枝葉,蜘蛛懸浮在院內的瓜果之上,伴著蟬鳴聲辛勤地織著密網,而遙遠的牽牛織女星忽閃著,皎潔的月光輕盈如練…… 而寢殿內的兩張床上,有兩人正隔著薄透的一扇屏風,在縫裏偷偷地勾著手指,各懷心思地睡著了。第七十二章 “帶上來給哀家瞧瞧。” 自那夜之後, 方啼霜每日裏就像打了雞血似的,但凡有點閑暇時間, 便要去尋個小角落躲著練畫。 裴野還是第一次見過他這樣發奮努力,感到驚奇的同時,又難免有些心疑。 方啼霜作畫時是不許旁人看的,於是陛下隻好熬到了夜裏,等那小孩兒洗漱上床,才有空問他:“你近來怎麽這般刻苦?” 方啼霜透過那屏風下的縫隙, 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不告訴你,陛下自己猜猜。” 裴野對他一貫是好脾氣的,眼下若是旁人讓陛下自己猜,他恐怕就要翻臉了, 可換了方啼霜, 他便莫名有了耐心。 “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皇帝稍稍忖了忖, 又問,“還是你有了什麽想要的東西?” 方啼霜搖了搖頭,笑盈盈道:“陛下猜錯啦。” 裴野忽然想起先前戚椿燁偶然與他提了一句, 說這小孩兒忽然找他打聽起了大明宮每日的流水, 以及他每日的開銷。 皇帝那時忙的要命, 便也沒將其當回事,以為他是閑著沒事,隨口問的,畢竟這孩子從小就嘴碎。 可如今想來……裴野忽然抬眼,不可思議地又問了一句:“是因為孤?” 小孩兒微微一愣, 然後點了點頭, 眼裏的雀躍不加掩飾:“陛下還記得吧?我先前說過以後要賺錢養活你, 那可不是在說大話!” 方啼霜那晚興致勃勃的,可後一日去找戚椿燁一問,這才發現他那點自以為很多的積蓄,其實還不夠陛下半日的開銷的。 可他的陛下自幼養尊處優,想必除了當皇帝,旁的粗活累活一點也不會,而且他也同自己一樣,早早地失去了雙親,身邊除了他,連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 他分明是位高權重、生殺予奪的帝王,可這麽拆拆減減,竟隻剩他一個可倚仗的人了。 方啼霜心裏頓時覺得自己好像確實該長大了,他要做個“大丈夫”,要同他阿爺一樣賺錢養家糊口。 可他到底能力有限,又不想讓陛下跟著自己走了以後,在宮外受苦,他不想旁的,其實也就一個目標,那就是出宮之後自己能像裴野還是皇帝時這樣金尊玉貴地供養著他。 那他就得攢下很多很多的銀子才行。 裴野嘴上沒說話,可心裏卻泛起了無邊酸軟,過了好半晌,他才輕輕地呢喃了一句:“傻霜兒。” 他原本還想說些什麽,可仔細一忖,又覺得小孩兒願意刻苦也是好的,不至於辜負了自己的天賦。 另一頭的方啼霜則早已閉上了眼,睡得很安靜,他想是這些日子裏累壞了,最近回回沾著床便就一下睡著了。 皇帝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接著緩步走到了另一張小床邊上,而後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在床邊立了半晌,凝望了那小孩兒很久很久,最後才有些逾矩地俯身,抬手珍而重之地撫過他的鬢角,將他的小碎發別到了耳後。 “好夢,”他輕聲道,“霜兒。” 兩人於是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又過了一年。 次年晚春三月時,太後來過大明宮一回。 那時方啼霜才剛辭了江言蟬,懷裏揣著一袋沉甸甸的銀子,昨日他的一幅新畫賣了一百兩銀子,比之先前賣出去的第一幅畫,足足翻了十倍。 小孩兒高興極了,第一時間便要跑回來把這事說給裴野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