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在床上懶洋洋地滾了一圈,然後翻身坐了起來:“床上舒服嘛,外院裏日頭那樣曬,待一會兒就熱得不行了。” “那怎麽不去正堂裏?那隻小咪也在呢。” “我不去,”方啼霜下意識避開了裴野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它想跟我生小貓,我沒同意,現在看見它怪不好意思的。” 陛下在他那張小床上落了座,聞言先是一愣,而後忍不住笑了笑,又刻意打趣他道:“那小咪也是隻漂亮狸奴,它樂意與你生小貓,你怎麽還不願意呢?” 方啼霜心裏羞惱,於是便沒輕沒重地推了陛下一把,瞪著他道:“那我這就找它生小貓去!” 裴野連忙笑著把他拉了回來。 隔了一會兒,陛下忽然又問:“你尋常……都喜歡那樣和人親近?” 方啼霜愣了愣,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裴野為何要這樣問。 “當然不是了,”方啼霜解釋道,“那是我阿兄,我才與他這樣親近。” “那孤呢?” 方啼霜抬頭望向他的眼,而後很認真地告訴他道:“你是我的陛下,我的六阿兄。” 皇帝被他這一句話熨平了心肝,過了好半晌,才又命令似的對他說:“那以後你隻能與孤親近,知道嗎?” “那沒有這樣的,”方啼霜不太樂意,“我和阿兄也是頂要好的,我不和他親近,他是要傷心的。” “你和旁人親近,孤也是要傷心的。” 方啼霜卻很霸道地說:“那你就假裝沒看到唄。” 裴野不太高興地一垂眼,而後將他壓倒在床榻上,哈著手要撓他癢癢:“你依不依?孤不逼你,你自己好好說。” 一說完,他就戳他的小肚子,撓他的脖頸,才鬧了兩下,方啼霜就受不了了,邊躲邊道:“我依我依,你別咯吱我了!” 陛下這才鬆開手,隻見床上那大小子甫一恢複過來,便立即飛撲了上來,猝不及防地將裴野壓倒,然後一擼衣袖,惡狠狠道:“你完啦陛下,我要報仇!” 剛發表完這豪言壯誌,裴野便使了個巧勁,將他重新壓回到身下,雖然一直不怎麽能使得上勁的人是方啼霜,可他看起來卻要比方啼霜還累似的,鼻尖上都冒出了細密的小汗珠來。 “別鬧了,”裴野緩緩吐出一口氣,“孤有東西要送你。” 一聽有禮物,方啼霜頓時便將要報複他的事拋在了腦後,也沒心思去想陛下為什麽忽然臉色不對了。 “在哪在哪?”方啼霜伸手摸他的衣袋,“快拿出來給我看。” 裴野連忙抽身,生怕那傻小子摸到了什麽不該碰的地方,他往旁邊一退,心裏灼熱熱地燒著,心想他幸好是入了宮,在自己身邊長大。 若是被賣進了那些富人家裏做小奴,這樣不知輕重的性子,隻怕早要被人欺負去了。 裴野把帶來的那隻小盒子丟給他,一邊看著他拆,一邊還要教訓他道:“孤送你東西,你不恭敬些便算了,還要來搜孤的身,你講不講理?” 方啼霜憨笑一聲,很無賴地說:“我不講理,我年紀小呢,陛下得讓著我。” “融四歲,能讓梨。” “他讓他的,我可一個都不讓,大梨小梨我都要吃!” 他笑得那樣無賴,可偏裴野卻依然覺得他可愛,而且可愛極了。 方啼霜笨手笨腳的,摳了半天都沒能將那盒子打開,自己手笨,嘴裏還要怨怪裴野:“陛下,你送的這是什麽東西?不是誠心要送的吧?封的這樣緊,生怕我打開似的……” 裴野奪過了他手裏的盒子,然後手上輕輕巧巧地一推,便就推開了,他將那打開的盒子丟回給他,然後還嘴道:“傻子才打不開。” 方啼霜笑著接捧過那盒子,那盒裏裝了一塊羊脂玉佩,通體潤白,上頭雕了一隻敞著圓肚皮呼呼大睡的小貓兒。 “你雕的?”方啼霜樂壞了,這不年不節的,他沒想到自己竟還有這樣貴重的禮物可以收。 裴野點點頭:“喜歡麽?” “那還用說,”方啼霜立刻從小床上跳起來,大爺似的往腰間拍了拍,“快點快點,陛下快替我係上!” 陛下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取出那塊玉佩,輕手輕腳地替他係在了腰際上。 方啼霜眼尖,一眼就瞧見皇帝腰間那佩玉也換了一塊,他立即彎下身,蹲在床上去摸他腰際的玉佩。 那方玉佩瞧起來與他那塊像是同一塊玉,上頭雕了隻半蹲著舔爪子的小狸奴,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誇讚道:“咱們陛下手可真巧。” “這是一對。” 他忽然聽見裴野這麽說,方啼霜抬頭望向了他的眼,有些茫然,又有些耳熱:“一對?” “是一對。”裴野答。 方啼霜有些羞赧地移開了目光,轉移話題道:“你那麽大的人了,那樣多的人看著你,配這樣幼稚的玉佩,當心惹人笑話。” 裴野伸手搓了搓他的腦袋,把他柔軟的發絲揉亂:“他們管不著。” 方啼霜笑了笑,然後赤著腳,在床上踩了兩圈,很滿意地盯著自己腰間的那塊新玉佩瞧。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沒頭沒尾地開口問:“陛下,那隕星是怎麽回事,是你同哪路神仙說好的嗎?” “是,”裴野朝他看去,玩笑道,“托你阿爺的福,孤請他替孤隨手撈了顆星子打下來,你阿爺瞄得不夠準,本來是央他往寇尚書的臥房裏打的……” “打住打住!”方啼霜被他逗笑了,又怕被陛下這樣敷衍過去,不肯告訴他真相,“我不要聽這話,我阿爺才不喜歡多管閑事呢。” “這哪裏是多管閑事?”裴野故意打趣他道,“你阿爺這可不是為了他家霜兒的終身大事著想嗎?” 方啼霜頓時羞紅了臉:“現下是在說陛下的事呢,和我有什麽幹係,淨胡說八道,再不說人話,我可就要咬你了!” 裴野笑了笑,並不以為怵,但到底還是怕把這毛小子惹急了,一會兒恐怕要撲上來撕扯他的衣裳,故而便同他簡單地提了提這事起因經過。 原來欽天監早就稟明過皇帝,說半月後某夜將有隕星落地,於是裴野便同他做了一場局。 “所以那隕星落進寇尚書的馬場隻是湊巧?”方啼霜問。 “嗯,”裴野說,“是走了一回運。” 方啼霜沉吟片刻,然後又問:“可萬一這隕星落進湖海中,沒人知道可怎麽辦?” “那也無妨,”裴野淡淡然道,“此計隻是拖延之策,寇黨的命數也快盡了。”第七十八章 “你難道不恨她麽?” 方啼霜磨了裴野很久, 陛下這才答應了讓他阿兄出宮省親的事。 “這事兒和誰也不許說,”裴野麵色肅然道, “若讓旁的宮人知曉了,開了這樣的先例,往後便人人都要鬧著回家省親了。” 方啼霜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拉著陛下的手搖搖晃晃,又對著他千恩萬謝:“這道理我知道的,阿兄肯定也知道, 他是頂穩重的一個人……這回是贈他弱冠的賀禮,咱們進宮都十年啦,他若再不回去看看,舅舅舅母恐怕都要老了。” “也隻許這一日, 宮禁之前要趕回來, 否則是要罰的。”裴野很冷淡地說。 方啼霜把半張臉頰都貼在他手臂上, 隨口應道:“知道啦知道啦, 阿兄又不是我,他最重規矩了。” “你倒也知道,”裴野明誇暗諷道, “孤還以為你心裏敞亮亮, 什麽也裝不下呢。” 方啼霜一邊笑著, 一邊輕飄飄地捶了捶他的手臂,捶完了還要嘴甜撒嬌道:“你最好了嘛,既然陛下應允了這事兒,那我就三日都不惹禍,都聽陛下的話。” 裴野根本不信他的, 這小孩兒回回有事求他, 回回都這樣說, 可最後該抵賴的還是要抵賴,一點也沒個君子的模樣。 省親那日,方啼霜悄悄地將他的阿兄送上了轎,而後又從自己這些年賣畫的積蓄裏湊了滿滿一荷包的銀錠塞到他手裏:“阿兄替我帶回去。” 小轎裏的曹四郎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沒收:“這……我要怎麽說?” “阿兄那樣聰明,”方啼霜說,“就隨口編一句,就說是這幾年裏誰誰誰賞的,你攢著沒花,拿回去給小阿姊做嫁妝。” “可這銀子你攢了那樣久……” 方啼霜有些不高興了:“舅舅舅母不是也供養了我與阿娘那樣久嗎?我心裏都記著呢,我阿娘還在時,咱們家裏日子過得那般捉襟見肘,阿舅那樣一個要麵子的人,還不是為著我阿娘四處借錢買藥?” 曹四郎還是不肯收,默了半晌,他才輕聲問:“你難道不恨她麽?” 方啼霜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的阿兄。 “家裏那樣多的孩子,她卻偏將你我二人送進了宮,阿娘背著阿爺做的主,卻差點兒讓你丟了一條命,”曹四郎微微低下眼,沒敢看方啼霜臉上的表情,“若無此機緣,你如今或許已是一縷亡魂、一個殘人,她不是你親娘,你怎麽能不恨呢?” 他心思敏感,這麽多年以來,心裏一直無時無刻不記掛著此事,亦因張氏的所作所為,心中對這個小弟有愧,所以他憋了這麽些年,也一直沒敢這樣問他。 方啼霜沒應聲,卻忽然也鑽進了那頂小轎裏,對著他阿兄的胸口就是一下,他對身邊人一向溫順乖巧,隻有對付裴野時,才有這樣粗手粗腳的時候。 曹四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一下給捶懵了,也不知道躲,就那樣愣愣地抬頭看著他的小弟。 “我這不是沒死也沒殘嗎?”方啼霜看著他的眼睛道,“她不是我親娘,可她也是我親舅母,家裏吃不飽飯的時候,除了要去學手藝的長兄,她給我盛的粥最稠了,而且阿娘去世後,舅母也不曾苛待過我……” 他頓了頓,稍稍低下頭,像是在思考,又過了一會兒,方啼霜才繼續道:“我也不是沒想過,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這麽多孩子,哪個都是骨血,把誰送入宮都是剜心之痛,我捫心自問,恐怕也不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曹四郎看著他的樣子,心裏很愧疚,愧意是來自於自己以己度人的猜測,使他不小心錯誤了方啼霜這樣一個幹淨孩子,疚意則是來源於心裏,那深深的內疚,他羞愧於自己做為他們的血親,竟還控製不住地要去嫉恨親人。 方啼霜擠到他旁側坐下,緊緊地扣著曹四郎的手,與他推心置腹:“我心裏一點兒恨意也沒有,舅母若讓我賣身為奴,冠了奴籍,往後不僅要任人打殺,不高興了還要被賣去黑市裏,又折價賣去下一家。” “若非她送我進宮,我也遇不上陛下……也過上了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方啼霜與他貼的很近,眼神也坦誠得不得了:“我一點兒也不苦,所以我才一點兒也不恨,阿兄……我知你這些年過的委屈,你才是最該恨的,可你卻總是這樣懂事,從來也不和我說。” 曹四郎被他三言兩語戳中了心窩子,頓時鼻尖一酸,一滴眼淚就那樣無意識地湧出來,還來不及滴落,便被方啼霜抬手抹去了。 最終他還是收下了那袋子銀錠,小轎慢緩緩地輕搖,曹四郎低頭把眼淚抹幹淨。 積了這麽多年的愁悶,竟戁鴌被方啼霜那樣一句輕描淡寫的“我知你的委屈”,輕飄飄地就給化解了。 曹四郎也是此刻才終於知道,原來委屈是攢久了不說,才會變成苦,而隻要有人點破,有人能懂,放下倔強哭上一場,心裏也就舒坦了。 載著曹四郎的那頂小轎子剛走,裴野就從暗處走了出來,方啼霜一瞧見他,便跑過去,硬凹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衝他抬起了小拳頭:“陛下,你無賴,你偷聽人說話!” “孤可沒有,”裴野仿著他平時模樣,撇嘴道,“誰讓你說的那樣大聲,話都自己鑽到孤耳朵裏來了,怪誰?” 方啼霜被他逗樂了,臉上的怒意一挎,氣勢頓時就下去了,可他卻還要繼續撐著凶意,沒好氣道:“你別學我!學的一點也不像!” “既然一點兒也不像,那你怎麽知道孤在學你的?” 方啼霜一時答不上來,便狠很地“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嗎?” 裴野笑了一聲,然後不輕不重地按了把他的後腦勺,一麵將他往屋裏推,一麵解釋道:“孤也不是故意要聽的,方才過來找你有事,誰知你也往那小轎裏一鑽,半天也沒出來,孤還以為……” “還以為我也要回家去了?”方啼霜很快樂地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麽,他很喜歡見著陛下這樣寶貝自己的樣子,這讓他有種被人重視著的安全感,“我都說了,要在宮裏陪陛下一輩子,在大事上,我可從來不撒謊——” “你這是,那什麽小人的心眼……”他方才與曹四郎說了太多的大道理,現在腦子像是使用過度了,有些糊塗。 裴野有些無奈地替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對對對,”方啼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一個做皇帝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有這樣的小人之心。” 裴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教訓逗樂了,樂夠了還要打趣他道:“你是長大了,學的伶牙俐齒的,什麽話都會說,什麽‘剜心之痛’,什麽‘我知你這些年的委屈’,說的都這樣漂亮。” 方啼霜聽不懂好賴話,隻當他是真在誇自己,隻要得到裴野的認可,他就比做了什麽都高興,眼下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還行吧,”方啼霜嘿嘿一笑,一點兒也不謙虛地謙虛道,“畢竟讀了那麽多書呢,也不是白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