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有人知道, 那個本應該住在華章宮裏麵的九五至尊,竟然常常會在夜裏獨自步入這座府邸。 鳳城又到盛夏時節, 前幾天這裏一直在下雨,如今雨雖然停了,但是空氣卻潮濕而粘稠。人就像是被包裹進了泥土裏一樣, 難以呼吸且不願動彈。 到了晚上, 整座鳳城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家中扇著扇子, 吃著剛從水井裏撈上來的冰果,消解著暑氣。但是一個暗金色的身影卻在夜裏騎著馬,從華章宮側門而出,向著鎮西大將軍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安靜的長街上,響起一陣鳳城裏少見的駝鈴聲。就像是在告訴誰戚白裏的到來一樣。 這是戚白裏最常做的事情,在這段時間裏,他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這條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如今戚白裏見長街上無人,忍不住慢慢地將眼睛閉了起來。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時候裴如晝也在鳳城,而自己總是會在對方閑暇的時間去將軍府找他。 想到這裏,戚白裏忍不住皺起了眉,他努力在腦海中回憶當年的場景。 ……那個時候長街兩側應當是要比現在更加熱鬧些吧? 而穿過長街,裴如晝總是會在將軍府的門前等自己。有的時候,他甚至還會在屋頂上與自己喝酒。 等等……屋簷上?想到這裏,戚白裏忽然睜開了眼睛 好想不巧的是,現在戚白裏已經到了鎮西大將軍府的門口。 他頓了一下,翻身下馬緩步走到了暗紅色的院牆邊。在這個夜晚,大易的皇足尖輕輕在石板上一點,便用輕功越過了高牆、穿過府院,立到了鎮西大將軍府裏的一個屋頂上。 盡管如今鳳城已經有百萬百姓,但現在這個時間,鎮西大將軍府裏麵依舊是黑乎乎的一片,看上去很是陰森恐怖。 不過戚白裏顯然不在意這一點,他在那屋簷上站了一會,忽然有些迷茫的皺了皺眉。 “……如晝?”戚白裏沒有忍住,輕輕地叫了一下裴如晝的名字。 然而夜晚依舊是那麽的寂靜,沒有人回答他的呼喚。 今晚月亮隱匿在了雲層之中,乍一眼看去鎮西大將軍府與當年好像並無區別。亭台樓閣依舊是那亭台樓閣,可他們的主人卻不見了…… 戚白裏是一個極其理智的人,然而這一刻,他竟然也迷茫了起來,戚白裏恍惚間覺得,裴如晝就像是還在這裏的某一個角落一樣。 他想找到裴如晝。 往常他來鎮西大將軍府的時候,幾乎從不進房間裏去,戚白裏總是會在院裏逛逛,亦或是在屋頂上獨酌一杯。 然而這一次戚白裏卻推開了屋門。 他頭一個去的,便是裴如晝當年居住的房間。 伴隨著“嘎吱”一聲,已經開始腐朽的木質雕花門被戚白裏推了開來,瞬間就有灰塵從門框上往下落,撲了戚白裏一身。 但這位被傳有潔癖的九五之尊,此時卻像是沒有看到自己肩頭的灰塵一樣,他連看都沒有多看這兒一眼,便徑直向房間內走了進去。 接著朦朧的月光,戚白裏看向了不遠處的書案…… 盡管殊明郡主已經離開這裏,但一般來說這偌大的府衙也是要有人看管定期維護的。 然而當初裴如晝剛剛走,戚白裏便命令所有人不可以靠近這裏,他想要這裏永遠保持著當年的樣子。所以雖然這麽多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但是這裏的裝潢擺設,甚至就連書案上還未被人收走的茶盞,竟然還和裴如晝當年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仔細就能看到,房間裏麵已經不像往昔那樣幹淨整潔了,尤其一些沒有被收走的木質擺件,上麵竟然已經發了黴。 但戚白裏就像是沒有看到一樣,他緩步走到了書案邊上,將茶杯拿了起來。 戚白裏記得——這就是裴如晝常用的杯子。 裴如晝是一個有些念舊的人,並且他並不喜歡貴重的東西,反倒是喜歡好玩的、新奇有趣的玩意。所以盡管裴如晝在鳳城收到了不少封賞,各個窯口的瓷器不知道收了多少,但他常用的那個,卻始終都是當初從晝蘭關帶來的。 戚白裏不顧周圍的髒汙,直接坐在了案前。 他頓了一下,忍不住屏住呼吸,輕輕地將原本擺在書案正中的杯子拿了起來。 這一刻,戚白裏閉上了眼睛,他握緊了那杯子,指尖感受到了那凹凸不平的燙金紋路。 恍惚間,戚白裏就像是回到了當年,回到了裴如晝還在的時候一樣…… 那個時候,裴如晝會給自己分享來自西域的果釀。 果釀並不醉人,但卻有一股好聞的香氣…… 香氣? 就在此時,戚白裏忽然一下睜開了眼睛。他終於意識到,此時自己的鼻尖並沒有什麽香味,有的隻是木材腐朽之後生出的詭異氣息。 一切都不再是往昔了。 借著月光,戚白裏下意識朝杯底看去。 他見——此時杯中一滴酒液都沒有,有的隻是……厚灰一層。 “如晝……” 大易皇帝的手指在這一刻顫抖了起來,原本能夠拿穩寶劍的手,此時竟然托不起一個小小的杯子。 就在他恍神的時刻,那薄薄的燙金杯就這樣從戚白裏的手中滾落,無聲摔在了案上。 風吹起厚重的床帳,戚白裏的餘光看到,此時屋內隻有自己一人的身影。 當年的一切,早就如幻夢般消散。 他再也見不到裴如晝了。 哪怕手握大權,獨掌江山,可戚白裏卻還是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般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抱著自己的膝蓋,就這麽靜默著坐了一整晚。第60章 找他回來 大易皇帝戚白裏, 年輕的時候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除了皇帝外,他更是一個將會名垂史冊的將領。 而與別的在意史書風評的皇帝不一樣的是, 戚白裏似乎並不在乎世人對自己的看法。因而如今, 民間流傳著許多戚白裏年輕時候的故事。 在街道巷尾, 常常都能聽到這些故事。 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不在意, 使得百姓們口中他的形象愈發神秘。 而人們所津津樂道的, 不隻有戚白裏征戰天下的故事,有的時候也會有人說:當初當皇子的時候,戚白裏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那個時候, 整座華章宮裏, 隻有裴如晝一個人與戚白裏交好。 鳳城的主街上,茶館裏喝茶閑聊的人, 正好講到了這一段。 “……當年陛下與裴如晝將軍認識的時候, 裴將軍還不是什麽收複西域的大將軍。那個時候的鎮西大將軍是他父親,剛剛陣亡在沙場上。因此先帝便將裴將軍還有他母親殊明郡主, 一起接到了華章宮來。陛下與裴如晝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正在說話的人嗓門很大, 再加上戚白裏並不限製人們聊與他有關的事情, 所以這人說話的時候, 便愈發的肆無忌憚。 而說話的人大概做夢也想不到, 此時他八卦之中的主人公——大易如今的天子戚白裏,也在這一家茶樓上。 這一家茶樓離鎮西大將軍府不遠, 且它建造在高處, 在茶館的三層,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座府邸。 因此戚白裏有的時候, 也會悄悄到這裏來, 他點上一壺清茶, 隻為了能遠看鎮西大將軍府一眼。 原本那些人在說他的時候,戚白裏並沒有搭理的意思,甚至都沒有仔細聽如今的百姓是怎麽評價他的。可是到了這裏,“裴如晝”三個字一出,戚白裏一下就將一直垂著的眼眸抬了起來。 而同樣因為聽到這三個字,站在戚白裏身邊的太監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是想要去叫那些人住嘴不要說下去。 但是下一刻,他便被戚白裏給攔了下來。 此時距離裴如晝收服西域,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而在不知不覺中,曾經響徹天下的“裴如晝”三個字,也逐漸成為了曆史書冊上過往的那一頁。 聽到人講裴如晝和戚白裏的過去,周圍有年紀較小的人稍微有些疑惑地跟著問了句:“原來裴如晝將軍與陛下曾是朋友啊?” 語畢,擔心大家誤會,那人再補充了一句:“可能是因為裴如晝大將軍去世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吧,我總覺得他和陛下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呢。”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但卻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戚白裏的耳邊。、 聽到這裏,剛才那太監真是後悔自己沒有在戚白裏聽到這些話之前,就將 樓上別的太監、宮女也紛紛低著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地裏。 雖然這群剛才進宮不久的人,不太清楚當年裴如晝和戚白裏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 但是皇宮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裴如晝對於戚白裏來說,非常不一樣。 無論如何,一定不能在戚白裏的麵前提起裴如晝。 如今他們雖然沒有自己提,但是誰能想到去一個茶樓,竟然聽到了有人在聊裴如晝和戚白裏的關係呢? 這可不是觸了陛下逆鱗麽? 周圍的人紛紛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沒有人敢看戚白裏臉上的表情,因此他們都忽略了一個細節——在聽到樓下傳來的這番話之後,戚白裏原本輕輕貼在桌麵上的手指微顫了一下,接著目光閃爍起來。 下方說話的人沒有在意,而聽他說話的人似乎也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因為這個年輕人說的的確是事實,裴如晝走了的時間已經太長,而戚白裏卻一直都是大易的皇帝,在他們的心中,裴如晝和戚白裏,真的就像兩個不存在於同一個時代的人一樣。 “哪能啊,”戚白裏聽到,將軍要不然與陛下年紀差不多,要不然還是比陛下年紀小的呢……“聽那人的聲音,他應該有一定年紀了。 是啊…… 聽到這個人說的話,戚白裏也不是自主的愣了一下。 非常神奇的是,此時他並不氣惱剛才那個年輕人所說的話。如今的戚白裏,早已經不像他年輕時候那樣了。 此時似乎不再有什麽事情能夠影響到他的情緒。 隻是後一個人說的話,卻還是像是一顆小石子一樣,一下子砸進了戚白裏心中那片沉靜多年的水潭裏。讓他的心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人說的沒有錯,裴如晝與自己算是同齡人。 可是如今…… 想到這裏,戚白裏忍不住低頭看了一下眼前這杯已經冷掉的茶盞。 他看到,他的頭上雖然沒有一根白發,眼角也沒有什麽皺紋,但是那眼神卻明顯已經不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了。 可是戚白裏一閉眼,他心裏的那個裴如晝,卻永遠都是少年時候的模樣。 這一發現,突然讓戚白裏覺得恐慌。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裴如晝已經離他那麽遠了嗎? 不隻是空間上的,甚至還有時間上的。 戚白裏的時間還在繼續,他還在成熟,還在衰老,還在繼續著人生。 但是裴如晝卻已經跳出了時間,隻存在於戚白裏以及眾人的回憶之中。 想到這裏,原本穩穩坐在桌前的戚白裏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還沒有表現出生氣的意思,但是剛才已經非常緊張的太監還有宮女們立刻跪在了地上,並且忍不住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