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花賊渾身一激靈,老實地貓進了被子裏。  謝玟對紫微宮的熟悉不下於任何人,他也可以不驚動禁軍地夜行離開,但如果不能保證讓他完全脫身,這樣做就隻是打草驚蛇。而逃離到蕭玄謙輕易找不到的地方,起碼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這是必須爭取的時間。  宮門的關隘被打通了,夜色之下,距離紫微宮不遠處的竹林裏,果然停著一輛馬車。謝玟翻身上車,車夫在夜幕下朝他拱了拱手,馬車飛馳而去。  馬蹄聲敲擊在道路上,密得令人頭痛。謝玟當著周勉的麵更換了外袍,抬眸瞥了一眼對麵的人:“那個小采花賊是怎麽回事?”  馬車上的另一個人——虎賁中郎將周勉,大馬金刀地坐在他對麵:“我找了半個月才找到一個能潛進紫微宮而不被發現的人,別管他腦子怎麽樣了。隻要一切事成,等你走了,我有辦法把他弄出來。讓謝玉郎這個身份從此消失。”  “好。”謝玟道,“這次多謝你了。”  周勉搖了搖頭,道:“你的身份在這世上已經是個死人了,我不救你,就沒有其他人能幫到你了。懷玉,你不能再對他抱有一絲期望,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我明白。”謝玟的衣衫已經換了一套,他撕下多餘的偽裝,望向馬車裏燃燒的燈燭,“他到底怎麽回事?三年都過去了,有什麽新仇舊恨還要跟我算賬?”  周勉沉默地望著他,在燭火映照之下,同樣三年未曾見麵的兩人都有一些短促的陌生感。他的目光停留在謝玟的眉宇眼眸間,放在腿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抬起,但又克製地按到了膝蓋上。  “他……他不甘心吧。”  “不甘心沒真的殺了我?”  周勉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興許。”  他說完這兩個字,連忙低下頭倒了杯茶,茶水隨著馬車的疾馳在杯子裏不斷搖晃。  “崔盛和郭謹是他的心腹,這兩條狗鼻子太靈,我不能早日幫你,拖了半個月才找到這麽一個時機調動禁衛。”  “比我預想中來得夠快了。”謝玟接過他的茶,“子躍,今夜連夜出京,我會直接進瓊都。你送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不可再冒險。”  周勉字子躍,他一皺眉,道:“我在京中有一處外宅,金銀細軟全數備齊,你留下休整片刻,不然……”  他話音未落,車夫駕駛著的馬高高地撩起蹶子,發出一聲嘶鳴,整個馬車都劇烈地晃動了起來,猛地被擋在了原地。  夜色濃重,秋月如冷霜一般。謝玟心中彌漫起一陣濃鬱的、沉甸甸的不安感,他抬起手撩起車簾一角,見到月光之下的對麵,這荒郊野嶺中,另一架馬車靜靜地停在對麵。  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就在馬車的中央,它威武不動,已經將飛馳的馬匹驚得嘶鳴退步,連連顫抖。  在靜寂得令人窒息的氣氛之中,周勉握了握手裏的茶杯,剛想起身,就在謝玟一把拉了回來。在車簾的縫隙之間,對麵那架馬車上翻出玄邊金底的簾子,一個萬分熟悉、又萬分不應該在此刻出現的人步出車內。  蕭玄謙。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外披,衣衫稍稍不整,也沒有戴沉重尊貴的冕旒,而是半束著發,發絲披散,如刀鋒似的立在麵前,他望了過來,似乎已經等候了很久、很久。  周勉低低地吸了一口氣。  “看來我們等候的時機不是很妙。”謝玟注視著蕭玄謙,“他也在等這個時機。”  “他不是在試你,他是在試我。”周勉咬著牙道,他的眸中迸出火星,手掌不知不覺地按到了身側的劍鞘上。  他的手被謝玟按住了,這節修長白皙、帶著三分柔軟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卻幾乎有不可挪動的力量。謝玟的目光望著那架孤單的馬車,也同樣望向馬車後密密麻麻的黑影。  “學會徒弟,餓死師父。”他歎息道,“恐怕要連累你了。”  周勉喉間一梗,還未說話,謝玟就已經抬手撩開了車簾,起身出去。  謝玟站在了一片月光籠罩之地,四野的風嗖嗖作響,冰冷地灌過來。他仰起頭,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隨後望向對麵的人。  蕭玄謙也望著他,小狼崽子似乎等候得太久了,他很用力地回過神,幾乎再三疑慮這是這一千個日夜以來接連不斷的幻想和夢魘,他的呼吸淬上了一種帶著血腥味的冷意。  蕭玄謙走了過來,腳步在土地上響起嘎吱嘎吱的枯葉碎裂聲。  “老師。”他望著月光喚了一聲。  謝玟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他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陛下。”  他人的恭敬出現在謝玟的口中時,冰冷得讓人痛苦不堪,但這種痛苦反而讓蕭玄謙感到一絲真實,他的目光焦灼在謝玟的臉龐上,低低地道:“老師,我找到你了……不要逃走,不要離開我,整個天下都是我的,你逃不走。”第4章 熏香  謝玟看著他的臉龐,殺機臨身的寒意勝過任何秋風呼嘯。他斟酌著、品味著對方嘴裏的這句話,道:“你把我教你的很多事都學得很好,隻是,明君的仁慈,你沒有學會半分。”  “我在老師心裏,不夠賢明,對嗎?”他明知故問,蕭玄謙對這個答案在心裏已一千遍一萬遍地叩問過自己,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他在謝玟心中,並非一個標準的、符合他期望的明君。  謝玟沉默不語,在這寂靜的相峙之中,眼前的男人抬起手,已脫離曾經青澀的手掌緊緊地包裹住了他的腕,執棋者的腕白皙窄瘦,骨骼線條形成一道優雅的弧度。蕭玄謙的眼眸盯著他的手,指腹摩挲著上麵褪去偽裝後的、鮮明的齒痕。  他低下頭,謝玟條件反射般地瑟縮抽動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蕭玄謙的手中。  “……老師。”他猛地扣緊,一絲一毫也不敢鬆開,但他又怕攥疼對方,在乍然收緊後又放鬆,喉結艱澀地滾了滾,“我不是個明君,我還需要您。”  “你是為了做一個明君需要我嗎?”謝玟那雙烏黑的眼眸注視著他,深幽如潭水,“鏟除異己、扶持心腹、羅織罪名,如今的朝野,早就是陛下的一言堂。我清算所有罵名後暴卒而亡,留下一條通天坦途,你到底還需要我什麽?”  他需要這個人留在身邊。  這是蕭玄謙用盡諸多日夜、耗費大筆時間才想明白的。他不顧忌這條通天坦途,不在乎什麽千古明君,他隻在乎將所有的權力牢牢地抓在手裏——隻有這樣,他才能夠用盡所有留下老師,無論昏庸與否。  蕭玄謙幾乎在舌根間嚐到錯覺般的血腥味,他驟然想起每一個夜色降臨後的夢魘,常常夢到一片極高的蘆葦叢,少年時的他在叢中穿梭,一襲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麵,他不斷地追逐、不斷地呼喊,他想讓謝玟回頭——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對方就像是一縷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煙塵一樣,如霧似的散開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鬆手。  “我不要這條坦途。”蕭玄謙壓抑沉悶地道。  謝玟忽然感受一股濃重的疲倦,他聽著這句話,就覺得這是對自己最後一個任務——不,對自己多年心血的諷刺一般。他殫精竭慮、千辛萬苦想培養出一個賢明的君主,但那個乖孩子長出翅膀後,卻露出了無法掌控的姿態。  也許是我的錯。謝玟在心裏想,是我沒教好他。  夜色的冷風中,馬車上的另一人終於一躍而出,周勉拔出鞘中劍,側身擋在了謝玟麵前,周圍密密麻麻的甲胄近衛跨步上前,如羅網般捕獲著入局的獵物。  蕭玄謙的目光不舍得從謝玟身上離開,但他也確然被周勉的出現激得暴怒。這暴怒的來源並非周勉拔劍而待,而是謝玟說了一句:“不許處置他。”  時至今日,謝玟對他的命令式語句還是這麽令人悸動。蕭玄謙的骨髓裏都被這句話沁得發涼,他腦子裏盤旋著鑽牛角尖的話——為什麽護著周勉?他難受得快要壓製不住,瘋得想把這個讓老師護著的人活活剮了。  謝玟話音剛落,就被方才還能說幾句話的小狼崽子一把抱住。那群隻聽命於蕭玄謙的近衛衝向周勉,他的頭被強行扭轉過來,無法看向身後,直至被塞進蕭玄謙的馬車裏。  車內逼仄發悶,華貴的熏香灌入腦海。謝玟被他壓在馬車裏,死死地扣在身下——他一動都不能動,對方的臂膀緊緊地環繞著他,漆黑的發絲垂落到耳畔,呼吸聲也同樣落在頰側,他的聲音沙啞至極:“說我的名字,不要提別人,老師,你叫我的名字。”  謝玟的手臂繃緊,肌膚上隱隱透出血管的淡青痕跡。他在這樣不容拒絕的擁抱中尋到一絲喘息的間隙——手腕上的傷、後頸的咬痕,全都在隱隱作痛。  “狗東西……”他低低地罵了一句,聲音斷斷續續,“蕭玄謙,你他媽又在這發什麽瘋。”  蕭玄謙動作一停,他的濃烈不安感持續作怪,馬車緩慢行駛,在震動之中,他根本無法鬆開抱著謝玟的手,像個執著的小孩子似的、非要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留在懷抱裏:“我錯了,老師。但你不能保護別人,你不要為了保護別人命令我,我會想殺了他的,就看著我,好嗎?”  謝玟忽地也說不出話來了。他望著蕭玄謙的眼眸,漆黑又熾熱,像是一把燒紅了的尖刀。  既然對方這麽說,大抵就暫時不會殺掉周勉。他仰頭躺下,在馬車微微的顛簸中閉上眼,他頭暈腦脹,疲乏而困倦,低低地道:“鬆開手。”  蕭玄謙握著他、攥緊著他,聽到這句話時,低下頭在謝玟的手腕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才緩慢鬆開。  “你不是要殺我麽,”謝玟道,“改變主意了?”  蕭玄謙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沒這麽想過。”  “小騙子。”謝玟抬眸瞥了他一眼,“你當我瞎了眼?看不出你的鬼心思?”  蕭玄謙話語一噎,他垂著頭,跟一條喪氣的大狗似的——那隻是想把老師捆在身邊,想讓他完完全全屬於我一個人,這也有錯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謝玟道,“我說什麽你都會聽。”  蕭玄謙壓低身軀,又近至一個危險距離:“老師以前也很疼我的。”  謝玟得知自己目前的處境也不是那麽非死不可,心中壓抑收斂的那點意難平也滿溢出來了,他抬腳踹了一下對方的腿,冷冷地道:“滾一邊兒去。”  蕭玄謙梗著待在那兒,動也不動。  他們之間怎麽會變成這樣呢?那個千依百順的乖乖少年,怎麽就演變成眼前這頭既不要命、又不要臉的狼崽子了?謝玟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實在太困了,這是一種心境上的疲憊和困倦,警惕了這麽久,還是讓這狗東西一口叼回窩了,他在心裏為自己的三年自由生活哀悼了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蕭玄謙待在旁邊看他,護食的野獸都這樣,眼珠子都要掉進去了。他徹夜未眠,但這是近幾年來最好的一個徹夜未眠了,他空虛的心——滿是風聲回蕩的心口,忽然又填進了一份重量。  深夜的昏暗籠罩著四野,馬車回到紫微宮。  大太監崔盛連忙來接,他率領著一班小內侍守在車外,見到那截錦簾掀開了一點兒,剛要上去扶,就見到他那個金尊玉貴的皇帝懷裏抱著一個人,那人肩上籠罩著陛下的披風,在他懷抱中藏得嚴嚴實實,連根頭發絲都沒露。  而陛下抱著他,卻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寶般,神態中幾乎帶著一絲令人驚詫的小心翼翼——天子何時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任何人?  崔盛心裏一擰,立馬知道這人是誰了。他低下頭,小內侍們也一股腦地把頭埋得很低……多看了帝師大人幾眼而被挖了眼睛的事,看著架勢估計大有可能發生。  蕭玄謙的變化不是突然而至的,有些飽蘸毒汁的藤蔓已經潛滋暗長地生長了很久。  崔盛不敢說話,生怕吵醒了謝玟,或是破壞了聖上的心情。他率領著人一路跟隨,進宮後,又瞧著陛下將人抱進紫微宮內殿之後,才囑咐內侍們:“伺候仔細點,緊一緊皮,小心你們的腦袋。”  他囑咐完畢,才跟隨進去,親自剪燈花換香籠,隨後備了幾套新衣服送進來,剛一抬眼,猛地就見到自家陛下坐在床邊,用一條細細的鏈子纏住了那截手腕。  這鏈子並不起什麽束縛捆綁的作用,但上麵掛了幾個鈴鐺,隻要一動就輕輕地響。謝玟本來睡得不沉,剛這麽折騰就要醒了,他眯著眼看了一下手腕,又看向對方眉宇間生龍活虎的精神頭。  “當我是什麽呢?”謝玟收回手,“你的男寵嗎?”  蕭玄謙抓住他的手指,非要跟他十指相扣,硬是插進了他的指縫裏,然後拙劣地哄道:“老師就是老師,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蕭九,”謝玟道,“少來這套,不許殺人,你聽到了嗎?”  他說的“不許殺人”,根本就是在說“不許殺周勉”。蕭玄謙唇邊的弧度慢慢地落回來,抿直成一條線,他的瞳孔幽深冰冷,那種噴薄無所安置的嫉妒和占有欲像浪潮一樣湧上來,衝刷著他的理智。  蕭玄謙沉甸甸地吸了口氣,他低下頭,沿著對方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咬痕,克製地舔了舔這截手腕。  他沒有回答知不知道,隻剩下手腕上的鈴鐺細細碎碎地響,聲音倒是挺輕的,並不影響睡眠。  在無限的寂靜之中,蕭玄謙像是煎熬似的等到老師再次睡著——馬車和殿內的熏香都具有強烈安神催眠的氣息,這些都對他不管用,也對常年伺候的近侍們沒多大反應,但謝玟剛一接觸,自然會受到熏香的影響,感覺到困意難擋。  最好的安神藥和催眠香,都比不過謝玟在他榻上這件事帶來的安心感。蕭玄謙那種空洞的、難以琢磨的感覺終於告一段落,他找回了自己的藥,就算是坐在旁邊看到天亮,也隻會在心裏一點點蔓延滋生出高興的情緒。  他不睡覺,崔盛也一夜無眠。大太監到了天明伺候皇帝更衣時,才忍不住悄悄問道:“陛下,那個清雨殿裏的……”  周勉派來的手下。蕭玄謙眼皮一跳,道:“讓他過來伺候老師。”  崔盛愣了一愣。  “殺了他,懷玉會不高興的。”蕭玄謙平靜地換了一個稱呼,對謝玟的那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會心軟,會受製於人,隻要我攥緊權力、控製住他身邊的人,就能把他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沒有第二次生離。”第5章 拚合  鈴鐺的碎響一直叮鈴地沉進他夢境裏。  謝玟又重蹈覆轍般地回到了這個地方,陌生了三年的宮殿,縈繞在鼻尖的香氣馥鬱而冰冷,讓人抵抗不住困意,也同樣抗拒不了很多往事回憶,隻是,他們之間好夢不多,常如玉碎,舊事難圓。  他是被腦海裏係統的聲音吵醒的,謝玟坐起身,扶著額角聽童童長篇大論,猜測方向越跑越遠,最後得出一個蕭玄謙要折磨他的結論來,謝玟在心裏道:“這事兒還用著你研究這麽久?小兔崽子能揣什麽好心思。”  他的名字,是皇權集中的最後一根釘,是長在皇帝肉裏的刺,他的功勞和地位太過耀目,無論坐在這位置上的人是誰,想要殺他都無可厚非。  如今,那個名震天下的帝師已經亡故,他將自己留在宮裏,既然不為了斬草除根,那是為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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