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那裏的人,是謝懷玉嗎?”蕭玄謙問,“真的是他嗎?”  崔盛猶豫了半晌:“確實是謝大人。”  “他……怎麽會死了呢?”蕭玄謙低低地道,“朕沒有要殺他。”  “恕老奴直言,”崔盛小心道,“謝大人病故,您應該高興啊,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您的人了。”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他的人了。  蕭玄謙的腦海中回蕩著這句話,他抬起手,溫暖的大氅和爐火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冷意,但他的手指一直在發抖,他冷得發抖。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  喪事從簡,蕭玄謙一切都沒有過問,那口棺材也葬下去了。之後的不知道第幾天,蕭玄謙批閱奏折時,忽然又感覺到一股凜冽的寒意,紫微宮已燒得暖熱,殿內連厚外袍都穿不住,但他還是覺得很冷,他無法落筆,似乎喉嚨裏那口血吐出來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怎麽會這樣呢?  之後的日夜,對於他來說幾乎都是一種煎熬,他徘徊躊躇,將每一本曾經謝玟教過他的書翻出來看,每看到老師的批注時,就會忘卻折磨——但僅僅一瞬,又驟然墜回無間地獄,重複著這股蠶食般的煎熬。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他的人了。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人了。  他重新想起這句話時,燭火燒痛了他的手才回過神來,撲火的飛蛾在火光裏茲茲作響,劈裏啪啦地炸作飛灰。當天晚上,聖駕出了紫微宮,他站在風雪夜裏,那些風像是刀一樣切割著他的軀體。  葬入土中的棺材被重新挖了出來,崔盛勸阻的話說了一籮筐,他說會衝撞聖駕,說會不吉利,幾乎就要哭著以頭搶地了,但蕭玄謙不為所動,他已經快要被入夢的寒意侵蝕得窒息了。  棺蓋再次打開。  除了一些衣物,裏麵什麽都沒有。  所有聲息在此刻消失,四野之下,隻有寒風呼嘯,一遍遍地割裂著他,割裂著他和老師之間的一切。  他沒有死,他逃走了。  蕭玄謙盯著那口空棺。  “這、這這這,陛下,帝師大人他……”  “他拋下我了。”蕭玄謙慢慢地道,他好像在接受一個事實,“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他都想要拋下我。他是這個意思。”  “陛下……”  他的半生都在被人放棄、被人拋棄,母妃、父皇、兄弟……他隻是一夜荒唐留下的罪證,是一個女人一生悲劇的證詞,是一件無人矚目的遺物。他不被選擇、不被看到,一直、一直都是這樣。  從生下來開始,他就有很多錯。蕭玄謙忽然覺得,他等謝玟等了好多年,好像他之前的命運,都是為了等謝玟到來的……隻不過這樣的一個人,最後也免不了曲終人散的結局。  他做錯了什麽?蕭玄謙一直在想,有什麽錯,是你不能原諒我的呢?  謝玟不願意再跟他說話了,他的性格雖然很好,但有時也是很要麵子的,況且他的矜持含蓄加劇了這一點,他不願意跟小皇帝翻臉爭執。  “你想怎麽樣?”謝玟問,“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你的需要不過是一種控製欲,一種滿足自我的占有而已,並不是真的需要我。”  “不,”蕭玄謙氣息不穩,“我確實……”  “真的需要就不會犯錯。”謝玟看著他道,“你不能仗著我總是會原諒你,就用這種話來騙我。”  蕭玄謙沉默地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幽邃如淵,如果他不說的話,沒有人能夠在一頭狼的眼神裏看出他的畏懼與懦弱。  “蕭玄謙,”謝玟忽然道,“你不會是缺少我這樣一個……寵物吧?”  他話音未落,就被緊緊地抱住了,對方的力氣有些失控,幾乎抱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聽到小皇帝嘶啞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壓抑至深的冷靜裏翻湧出被羞辱的痛苦。  “你不要這麽說。”他道,“別這麽說……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師,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第7章 談判  晉人遭逢離亂,摔破銅鏡,夫妻各執一半,作為團聚的信物。破鏡重圓的信物,是為了再相見,而不是用來追悔自己的錯。  謝玟被他抱得太緊,抬手抓住了蕭玄謙的手腕一點點挪下來,回答道:“人的報應有時來得早,有時來得晚。你想要一切,我隻是一切中的一部分。而我想要的,隻是能夠離開任何人的自由,包括離開你。”  這正是你不允許的。  蕭玄謙的手被他挪下來,最後隻輕輕地攥住了他的袖子,他從不露出受傷的姿態,但在這一刻,卻難以自控地顯出迷茫和黯然之情。  蕭玄謙緩慢地鬆開手指,他注視著謝玟。  淡青的外衫披在老師的身上,像是一爐會燒盡的輕煙。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試想過,謝懷玉離開他會是怎麽樣的。可已在這三年裏,切膚地品嚐過了。  夜涼如水,謝玟陪著自己的弟子走出宮室,在紫微宮裏走了一會兒,他很想離蕭玄謙遠一點,但卻很清楚——如果他離開的距離太遠,小皇帝就會焦躁不安,會想辦法把他拉回身邊。  他也就不想費這個力氣了。  回到帝王寢宮時,被安排在偏殿的簡風致已經睡了,往日裏十幾個近侍從旁聽候吩咐,今晚竟然不在,偌大的宮殿看起來孤單寂寥,隻有崔盛還在簾外守著。  寢殿與前方隔著一道屏風、一道珠簾。蕭玄謙跟他說要他在宮裏住一陣子,說要讓自己安安心,不然沒辦法料理國事——他似乎發覺,在老師的心中,這個家國天下要比他重要得多。  謝玟不做表態,他默然地看著對方如曾經般對待他,好像兩人發生過的爭執、路途上的分歧,全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好像亡於回鄉途中的周老將軍能死而複生、纏綿病榻的昭陽長公主能人生重來……好像他沒有被眼前這個乖順如幼犬的男人死死地壓在龍榻上,幾乎被他……  謝玟閉上眼,他揚起唇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想,我真是一個失敗的穿書者,我明明知道所有答案,卻越做越錯。  一直悄無聲息的童童在他腦海中浮現,忍不住道:“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宿主了,但你太重感情了,為什麽一定要幫他呢,就因為他可憐嗎?”  謝玟跟她道:“因為我太自大了,我以為這是我的任務,是一場遊戲,我可以擅自改變他人的命運,我以為我是挽救別人的英雄。”  他停頓了一下,在心裏繼續道:“但我不是。”  童童跟著沉默了一下,她歎了口氣:“你知道他原本的結局的。整本書最悲慘最可怕的反派,直接間接地釀成了很多人的悲劇,他生來母妃亡故,寄人籬下、備受欺淩,生父、兄弟,皆亡於他的手中……你看,無論你怎麽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讓他做一個明君,為他鋪好路、穩固朝堂、功成身退,將帝師這個唯一能威懾控製他的身份都埋進地底,但他終究成為不了你想要的那種人。”  “以我自己的喜好擅自改變他,是我的想法太傲慢了。”謝玟道,“這幾年裏,我一直在思考,我改變不止是劇情,還有別人的人生……為什麽我會傲慢到覺得我能夠結束這個既定的悲劇呢?”  童童道:“你真是我見過最愛反思自己的人,你這樣會顯得很聖父的知道嗎?”  “多謝你誇獎,誰不願意在生活中多遇到幾個聖父呢。”謝玟道,“把我形容得這麽好,我可沒能耐讓你重啟係統。”  “你完成了扶持登基的任務就已經算是脫身了,不用管我。”童童道,“重啟係統需要這個世界主角的善念,你把蕭九變成主角了,從他身上得到善念,我瘋了才會想……而且你又不回現代,我重啟了你就會選擇回去嗎?”  謝玟無奈道:“你要是重啟了我說不定會回去呢,我雖然出了車禍,可也不見得在那邊就缺胳膊少腿了。”  他話語一頓,童童也忽然聲音停頓了一瞬,兩人同時想到——回到現代,豈不就是最徹底的脫身辦法?  “蕭九的善念……”童童低聲喃喃,“怎麽可能呢。”  謝玟沒有回答。  夜色漸濃,蕭玄謙仿佛很有分寸地沒有跟他同榻而眠,這讓謝玟安心了很多,他對於蕭九有一種條件反射的身體抗拒。但天際泛白之時,謝玟被腦子裏童童的念叨聲吵醒,抬眼就看到一抹赤金色的衣角。  這個世界的帝服就是赤金交織的。謝玟沿著衣角看過去,原本保持安全距離的蕭玄謙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他的床邊,埋頭伏在了床榻邊緣。  童童念念叨叨地道:“你說他對你有沒有善念?”  謝玟輕聲道:“不知道。”  燭火早已熄滅,借著窗外的冷月清輝,也隻能照見對方模糊的眉宇。隻有在睡著的時候,蕭玄謙才會顯得這樣乖順無害。謝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下意識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頭發。  以前就是這樣的。小皇帝少年時沒有人依靠,拜他為師之後總是半夜來找他,他總有辦法躲過別人的耳目,一開始是靠著自己的屋門坐一晚上。後來他發現了,讓蕭玄謙進來,這個人就得寸進尺地跟他同眠,還拿曆史上很多師生之情的典故來表達自己對老師的尊重和崇敬。  謝玟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改變悲劇的英雄的。  他的手停在蕭玄謙的發絲邊,又收攏手指放了回去……謝玟想要靠近他時,總會被他刺傷,人應該長記性才是。  但他的手沒等放下,就猛地被攥住了。蕭玄謙的掌心將他完全包裹住了,謝玟的手臂都被拉了過去,貼上冰冷又柔軟的唇。  小皇帝親了親他的手,低聲道:“老師,你對我一點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衣袖滑落,他手腕上的齒痕清晰,被烙下一個消磨不去的傷疤。蕭玄謙的指腹摩挲著他的手腕:“你不是說,無論我做什麽,都會站在我身邊嗎?”  “是我看錯了。”謝玟一點點抽回手,“我以為你睡著了,騙子。”  “我也以為老師會摸摸我。”蕭玄謙發出了不知道是更像狼還是更像狗的言論,“你……騙騙我,也行。”  他執意留住謝玟的手,就像是很冷的人遇到爐火,就算是幻覺的爐火,他也不願意失去。  謝玟看著他,耐心地等他情緒平複,隨後道:“你把周勉關哪兒了。”  剛才還搖尾乞憐的小皇帝頓時渾身一滯,肉眼可見地氣氛緊張,他對於周勉的排斥簡直寫到了臉上,舔了舔後槽牙,才沉沉地道:“如果不是怕在你眼裏再添一道錯,我早就抽了他的筋,還會留在京中做他的虎賁中郎將?”  “這是京都防衛之責,你刻意放給他這樣的職責。”謝玟道,“把他控製在股掌之間,還露出了毫不在意的假象,你越來越有長進了。”  這是誇獎吧?蕭玄謙遲疑地想,他看著謝玟,想跟謝玟多對視一會兒,想從對方的神情中得到一點點肯定,可老師的眼中隻有一片寂靜。  “讓我猜猜。”謝玟道,“你把他關在密牢裏了。”  蕭玄謙的喉結動了一下,緩緩道:“是。”  “那個地方還是我建造的,”謝玟看著他,“裏麵關押過很多皇家親眷、不忠之臣,我提審行刑、批複一道道密奏時,你就站在我身側……我沒有教過你這麽關押一位忠臣的遺孤。”  蕭玄謙聽到他提起周老將軍,盡管他不知錯,也明白在這部分先不要說話,他不想讓謝玟不高興。  “你拿簡風致,還有周勉來威脅我。”謝玟溫柔地敘述道,“你把我沒有教過的東西學會了。”  蕭玄謙沉默了半晌,隨後道:“我不能再失去您了。”  “我要去見他。”  “不行。”蕭玄謙想都沒想地脫口而出,“我是不可能讓你去見他的,除非是去見他的屍體。”  謝玟早就料到這樣的答複:“換我的屍體能見到嗎?”  蕭玄謙震住了。他怔怔地看著謝玟,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的指骨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呼吸也驟然沉重,肺腑裏像是壓了一塊沉沉的石頭。  謝玟靜靜地看著他,心裏有些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地想著——原來自己的性命竟然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籌碼來提出要求,而不是紮進皇帝心裏的刺,如鯁在喉,進退兩難。  蕭玄謙沉寂了一會兒,他剛剛豎起來一身的刺,渾身的氣勢都頹了,埋頭靠在謝玟的身畔,壓抑地道:“老師……你不要這麽對我,別這麽對我。”  “我要確認他的安危,你才能拿別人的命來威脅我。”謝玟的聲音很輕,“蕭玄謙。”  原本隻坐在他床畔的小皇帝忽地站起身,脫掉了外袍,他俯下身抱住謝玟,觸及到切實的溫度之後,才緩解了一分對於“死別”的惶恐。蕭玄謙緊緊地抱著他,不讓對方掙脫,等到他的心跳平複之後,才出聲道:“好。”  他停了停,又確定道:“我陪你去。”  謝玟在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拒絕他的親近,要是惹瘋了小狼崽子,他可不想再被咬一口:“我要簡風致跟我去,就是那個你鎖到我眼皮子底下的。”  小皇帝沉悶無聲了片刻,似乎很委屈似的,低低地道:“……好。”  “明天。”謝玟繼續談判。  “嗯,明天。”小皇帝在這最後一步退讓上增添了附加條件,“我讓人跟著你。”  謝玟對此不置可否。  月光之下,那隻養在清雨殿的玉獅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出來,它晃著毛絨絨的大尾巴,踩著小肉墊靜悄悄地趴在了屏風內側的角落裏,瑩潤的貓眼望著那兩個人。  得益於蕭玄謙的吩咐,今夜的寢殿裏並無多餘的近侍看顧,所以玉獅子也就暢通無阻。它似乎知道那邊的兩個人養過它,在一種莫名的滿意當中,蜷曲身體躺下來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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