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父皇勃然大怒,問道,你護著這個不成器的蠢材做什麽?老師說,九殿下是臣的學生啊,他不成器,就是臣的過錯。  那股步步緊逼的氣息驟然消退,蕭玄謙重新挽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會那樣的,你別害怕。”  謝玟道:“把湄兒送回去吧,我來送她。”  蕭玄謙雖然立即有些不悅的神色,但也沒多說什麽。就在謝玟準備結束這場鬧劇時,衣袖卻被少女死死地抓住了,蕭天湄不看她皇兄,隻顧著跟謝先生說:“先生,我回去,就算是禁足還是受罰都不要緊,可是長姐……”  這兩個字一冒出來,一旁原本束手以待的郭謹,立刻從旁不顧冒犯地捂住了公主的嘴,少女憤恨不平,用力咬了他一口,一口氣道:“長姐要病死在榮園了!”  她說的長姐,就是昭陽長公主蕭天柔。長公主成婚之後,沒有跟駙馬住在一處,更不回公主府,而是留在了榮園。  謝玟心神一震,他甩開蕭玄謙的手,想要問個清楚、或是直接前往榮園一見,但道路卻被死死攔住。  “你在外麵三年,對我不聞不問。一回到京都就是惦記這個、惦記那個,他們跟你有什麽關係,值得你專程去見?”小皇帝根本不願意放開,“她要死了,讓她死她的!”  “蕭玄謙!”謝玟動怒道,“給我讓開!”  即便已經在最高之位、得到了無上權力,小皇帝在老師這樣的語氣和命令之下依舊像是所有神經都被提溜起來了一樣,極端緊張和敏感,他怕惹老師生氣,怕被對方訓斥,可他也同樣滿心的妒火無處發泄、占有欲一寸一寸地纏繞收緊。  蕭玄謙覺得喉嚨裏又燒灼了起來,當初吐出來的那口血仍舊滾燙地燃燒著他,折磨著他。他死死地扣住謝玟的手腕,來不及思考任何其他的話,腦海中直接浮現出來的就是:“她咎由自取……”  啪。  所有人都震住了,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蕭玄謙的臉上微微泛紅,他被當麵甩了一巴掌,牙齒磕在下唇內側,泛出來一點鐵鏽般的血跡,暈染到舌尖上。謝玟單手攥住他的衣領,將布料攥得皺成一團,氣息冰冷如霜,抬眼一字一句地道:“咎由自取的是你。”  說罷,他利落地鬆開了手,越過蕭玄謙身側走了出去,偌大的宮殿、殿外的侍衛、宮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敢阻攔,好似他並未被軟禁,隻要他回到皇帝身邊,就依舊是那位唯一可以管轄天子的人。  殿內死寂一片,連崔盛都不敢上前詢問,直到蕭玄謙低著頭擦拭了一下唇角,試圖擦去這點不散的血腥味兒,平靜地道:“還不去跟著他。”  “陛下……”崔盛腿肚子打顫地還想細問,就聽見下一句話。  “郭謹,你也去。”蕭玄謙道,“把老師保護好。”  “是。”  一時之間,原本成為爭端來源的蕭天湄反而無人理會了。蕭玄謙看了她一眼,少女旁邊趴著的那隻長毛玉獅子,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哥,”湄兒也被這一巴掌震住了,這些年來皇兄的威名太甚,她就算再想反抗、再不滿,也絕對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場麵,“我、我就是……氣不過,才跟謝先生說這事的……”  蕭玄謙沒什麽反應地“嗯”了一聲,他語氣無波,忽然問:“你也恨我嗎?”  蕭天湄見他失意冷淡的模樣,反而想起對方的好來了,囁嚅道:“我……”  她跟長公主差了十幾歲,平時又沒有什麽格外的情誼,她甚至連謝先生為何在意長姐,都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她隻知道謝玟跟長姐曾是知己好友,並不知這多年的恩恩怨怨,不知道皇兄又為什麽不允許謝先生探望。  “既然不是恨我。”蕭玄謙道,“那就回你的公主府吧。”第13章 婚事  馬車停在榮園之前,追趕而來的郭謹低頭恭敬地遞上一頂鬥笠。  鬥笠精巧,四麵環繞著一層紗,遮蔽容顏。這畢竟跟前往密牢、或是留住紫微宮不同,榮園位居於帝都的繁華地帶,隔著一條小巷,就是天子腳下的第一風月場,王公貴族、內廷要臣,常常途經此地。  謝玟什麽都沒說,安靜地戴上鬥笠。馬車停在榮園正門,門房們一見到屬於皇室的金頂赤穗馬車就惶恐地站起身來,小廝一個個向內傳訊,但不等仆從們行禮迎接大人物,就見到了兩位大太監共同迎著一個人下車。  這些人登時皮肉一緊,頗有大禍臨頭的感覺,都以為是當今皇帝來了,大氣也不敢出。而那位戴著鬥笠、麵容不詳的青年,卻沒有興師問罪,反倒腳步匆匆。  榮園裏種著一片白桂花樹,此刻桂花正放,香氣盈袖。謝玟對榮園的布置說不上熟悉,但也並不生疏,很快便行至內院,無人敢攔阻。直到掛著“百世清幽”牌匾的小院子裏,接到消息的女婢責罵聲傳來:“既然沒看見是陛下親至,你們慌慌張張地吵什麽?嘰嘰喳喳,大公主願意聽嗎?”  說罷,門後的窈窕身影便打開門,抬頭便見到謝玟,女婢被崔盛和郭謹兩人唬了一跳,還來不及行禮,就被謝玟倉促地扶起臂膀,另一手摘下了鬥笠:“是我。”  女婢雪槐先是怔了一下,然後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幾乎像是白日見鬼了一樣,然後猛地握住謝玟的手,急道:“先生魂歸來兮?先生為我們殿下魂歸來兮?”  謝玟並未糾正她,而是在唇間輕輕抵了一下,示意她悄聲。雪槐的眼中淌下淚來,卻捂著嘴點了點頭,陪著謝玟進入內室,同時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仆婦,合上房門。  房內的窗開了一半,白桂花吹落滿窗,香氣繚繞中透出一絲苦澀的藥味。  謝玟的腳步很輕,慢慢停到床畔前。榻上蒙著厚被,人的身影埋頭在床褥間,動也不動,似是院外的紛爭攪擾都與她無關。  “蕭天柔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她這樣也不能全算是你和蕭九的錯吧?她要是本來就健康的話,也不至於一病不起……”童童悄聲道。  謝玟沉默片刻,回答:“在受害人的身上是不能做其他假設的。”  童童當即閉嘴,她倒也不是為蕭九說話,隻是怕謝懷玉的心腸這些年愈發軟,什麽都責怪自己罷了。  謝玟坐到床頭,他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睡著了,於是輕聲道:“公主?”  白桂花翻湧著飛進窗內,就如同夢境中人撥開年歲消磨,終於肯見她了一樣。蕭天柔恍惚地回神,因白日太亮,她在眼前覆了一條帕子,再睜眼時,視線朦朦朧朧的、透著一片紗,見到一個不清楚的輪廓。  她張了張口,湧上來得卻是劇烈的咳嗽,沙啞的嗓音帶著一股很輕的縹緲感:“……謝先生,你來帶走我的魂魄嗎?”  謝玟一時啞然,除了兩人外唯一留在房內的雪槐擦了擦眼角淚,低聲道:“殿下,您醒一醒,這是謝玟謝大人當麵。”  蕭天柔先是一怔,而後又有些神誌不清,她昏沉地遞過手去,聲音似有還無:“先生何必丟下我一個人。”  謝玟安慰地覆蓋住她的手指,讓對方的指尖有個勾回使力的地方,隨即道:“公主還需保重。”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很多年。  成華三十七年,他在登天樓上對弈數名國手,在這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中,隻有一個女子,那就是昭陽長公主蕭天柔。  她是驚世之才,自小有絕頂的天賦。當初謝玟看原著劇情的時候甚至覺得如果長公主是個男人,那麽這本書便有了一個既有心性、又有智慧的正統之主。  登天樓凜風呼嘯,鴻儒名士的衣袍被吹得飄動獵獵。公主坐在棋盤的另一邊,她斜簪著金色的鳳凰頭飾,飄帶翻飛,纖柔文雅。但她的棋風卻剛硬、殘酷、肅殺,她的眉眼間沉凝而冷絕,在所有的當代棋手中,她最年輕,卻也最為殺氣騰騰。  蕭天柔執黑,到天暮之時,輸給謝玟半目。她疲倦地抬眼,看著麵前衣鬢如故,神情溫文的男子,忽覺強烈的挫敗和荒唐,她撐著精神——被人從最擅長之處打敗的失落和痛苦攪動著她的內心,蕭天柔問:“先生贏了我,便是全勝了。”  謝玟抬手道:“承讓。”  “原來世上有比我更天才的棋手。”蕭天柔道,“我以往從未想過。”  “並非如此。”謝玟望著她,“在下的天賦不及公主萬一,隻不過我的身後有太多先行者,這條路已被走得光明平坦。”  他站起身,說:“秋夜冰冷,公主保重貴體。”  蕭天柔對他所言的“先行者”燃起強烈的好奇,她同樣起身回禮,說先生保重。但經曆此番過後,身體不好的長公主還是感染風寒,熬了一月的湯藥並不見好,京中有名的棋手皆去探望,謝玟也在其中。  也是在白桂花盛開的時節,隔著一道床帳,謝玟跟她講了“先行者”的故事,跟她講了此世不曾有過的棋譜,講家國天下、千秋萬代,說有朝一日讓女子也可為官入仕……那一日爐灰燃盡,蠟淚徒留,謝玟走過那條鵝卵石鋪的小路時,踏過了滿地落花。  公主遂將他引為知己。  謝先生天性多情,卻不是說他花心濫情,而是說此人對感情極誠摯珍重,無論愛情友情,一概如此,他顧惜與蕭天柔的知己之情,常為她排憂解難、開解心結。直至成華四十年春,先帝探問公主府,暗中有將謝玟招為駙馬的意思。  聖旨未下,蕭天柔便得知了此事,她請來謝玟,在一個寒涼如水的夜晚中,她取下那支金色鳳凰簪,放在謝玟的手中。在一片悸動和期待之下,在她麵前永遠一派溫和的謝玟忽然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全然沒想到會有此事,他那雙極致漂亮的、執棋的手,溫柔地將金簪重新戴回蕭天柔的發髻邊,俯身行禮時說得還是:“公主保重。”  金簪穿過她的鬢發,一取一還,芳心穿透。  次日,長公主入宮麵聖,那道已經擬好的聖旨便不了了之。在此事之後,謝玟也極少去見她,他雖珍重朋友,卻不想自私地玩弄他人的感情,自然應該遠離。  但他不知道,那道聖旨雖然封存,卻並未銷毀,數年後,蕭玄謙從匣子中令它重見天日,他耐著性子,讀完旨意、以及長姐跟父皇的書信來往——其中言辭懇切,一片癡心。  那時先帝重病,蕭玄謙以太子身份監國。他的老師正遠在江南治理水患,親手格殺了數個貪汙之臣,真金白銀日夜不停地送往帝都,再被批複調動物資,賑濟災區。  蕭玄謙跟長姐見了一麵。那年她二十四歲,依然未曾婚配。兩人對弈之中,蕭天柔體力不支,神思困倦,中盤告負,讓本不如她的九弟勝了一局。  如今的蕭九已與多年前不同,父皇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他的手中早已握著無數柄可以置她於死地的利劍,而他偏偏要選那一個:“老師那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全天下都知道謝玟是他的恩師,蕭天柔自然不會不知道,她喝茶的手頓了一下,似乎已聽到了一些秘聞,從容中微帶諷刺:“你究竟是非要謝大人去治理水患才放心,還是想擺脫他的監護,享受獨攬大權的滋味?”  “這和我真心擔憂他,想念他,有什麽衝突嗎?”蕭玄謙道,“老師當年跟長姐情誼非凡、以知己相交,怎麽忽然斷了?”  她放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著:“因他是正人君子,不像你一般,心口不一,說些晦澀謊言,一句話後麵就要生出十個陷阱,我跟懷玉的事……你不過是他的學生,有什麽資格過問?”  蕭玄謙收斂唇邊的笑意,漆黑的雙眸凝望著她:“我沒有資格,還有誰有。”  蕭天柔道:“天下之中,唯有你最沒有資格。你不能對你的老師起那種肮髒齷齪的心思,這是不顧人倫,是禽獸之行。”  “你就行,我便不行嗎?”蕭玄謙問,“你的愛是愛,我的,就是肮髒齷齪、禽獸不如。”  “因為你一心惦念著侵吞、占有,非要在他身上奪得一些東西。隻要他認清你的麵目,總能看出誰才是真心的那個人。”  蕭玄謙輕輕地嗤笑了一下,他的視線穿過長姐纖弱的肩膀,見到亭子後隨風搖擺的荷,荷塘之外,那條煙花柳巷裏正有貴族子弟穿行,他自言自語道,“你真的敢在我麵前說這些話,如此剛烈,果然是老師的好知己。”  蕭天柔定定地道:“光從身份來論,普天之下,隻有你最不配。縱然你偷得幾分憐愛……既然是偷,總有報應,早來晚來,總歸會應在你身上。”  蕭玄謙笑了笑,盯著她道:“你覺得我搶了你的嗎?”  長公主忽然不說話了,她匆促地別開眼,等再回頭時,蕭九已經離開了涼亭。  之後的某一日,在謝玟回京的途中,忽然聽聞長公主成親的消息,他身側與他共同治理水患的大臣也同時得知,對他道:“公主終於放下她心中的人了麽?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謝玟原本也以為這是一件好事的。  朝野上下,但凡是能夠見到他的人,動輒對公主的這項婚事都是大加讚賞,但新郎的身份他幾度詢問,竟然無人得知。那夜的紫微宮燈火通明,迎接他的蕭玄謙剪掉了燈台上的燭芯,眉目沉浸在一片昏沉的暗色裏。  “她的駙馬啊……”蕭玄謙垂著眼簾道,“我隨便選了一個世家子弟,但是那人當夜死在青樓裏了,馬上風,不爭氣。”  這明明是如此清晰的一字一句,謝玟卻聽得一片茫然,每一個字組合在一起,都顯得那麽陌生。  “喜事辦完,就辦喪事。”蕭玄謙從案邊拿起一疊紙,放在火苗上燃燒,“老師,她配不上你的。”  往日再多裂痕,也沒有今夜的衝擊更大,謝玟幾乎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呼吸時的空氣都冰涼徹骨:“你……”  “沒有資格的不是我,”蕭玄謙的眉目在火光中明滅不定,他喃喃自語,好像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旨意下了,人也死了,你什麽辦法都沒有。”  他手下的紙燃成飛灰,攥在他手心的書信上正是眼熟的字跡,那是蕭天柔向先帝表明心意的字句,滾熱的火最後燒到他手心裏,蕭玄謙沒有動,直到書信化為灰燼,他的掌心灼傷流血,鮮紅一點一滴地淌落桌麵。  他在等老師責罵他、訓斥他,或是等老師提醒他,別燒到手。  可是謝玟卻隻是從他身側穿行而過,一句話也沒有說。彼時的蕭九尚且覺得,這是他要抓住對方、握緊對方的必要過程……他要讓所有人知道,覬覦他最重要的人,沒有好下場。  謝玟連夜趕往榮園,見到因為蒙受屈辱打擊、一病不起的蕭天柔時,隱隱聽到了耳畔幻覺般地傳來撕裂聲,很久之後他才突然意識到,那是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長出裂紋、摔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崩盤的聲音。  專斷獨行的狼露出獠牙,即便沒有刺向他,也讓謝玟感覺到,他的心在一點一滴地滲出血來。第14章 追逐  白色絹帕覆蓋在蕭天柔的腕上,隔著一層布料,謝玟摸了摸她的脈。  他並不會醫術,但係統卻堪稱百科全書,童童細細體會了片刻,忽然道:“小丫頭那話是氣她哥的,大公主的身體還是老樣子,說好不好,說不好,但也差不到一命嗚呼的地步。”  謝玟稍微鬆了口氣,道:“當年設計假死離京時,我以為順了蕭玄謙的意,能讓這小混賬得到安全感,免他做些發瘋的蠢事。”  “權力能帶給他的安全感已經不足夠了。你以為你走了一切矛盾就可消除,可惜你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到了眼下這個地步,”童童道,“他需要的是你。”  謝玟垂下眼簾,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在心裏道:“他需要的時候,我就一定要在嗎?”  “你要是當初選了別人,就不會這麽進退兩難。”童童不滿地嘀咕了一聲,然後道,“蕭天柔最大的病症不是狗皇帝的賜婚,而是因你所生的心結。既然是朋友,何苦為了避嫌就不相往來?我看要是你能開導,像公主那樣的人,未必是在乎世俗的眼光才抑鬱傷懷的,他們蕭家的人都一樣,隻在乎自己認定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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