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霄幹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我好心好意,你……你怎麽還這麽壞,嚇唬人從來都有一套。” “小沈大人的膽量這些年不見長啊。”謝玟微笑著看他。“我不過也是開個玩笑罷了,你不是最愛開玩笑麽?” 沈越霄道:“我再不笑話謝大人了,何況我發覺這地方也待不得,咱們走動走動,換個地方,我再給你講講如今的朝野新貴、逸聞軼事。” 他說罷就要起身,結果被謝玟一把拉了下來,一屁股坐回到原位上。帝師大人朝前方示意了一下,道:“琵琶行首來了。” 兩人先前才討論過的琵琶女綠玉上前,她窈窕溫潤,盈盈一拜,隔著薄紗珠簾,衣香鬢影,柔美端方,綠玉道:“曲畢終了,妾身本該告退,但因當家娘子說,今日是作《春宵傳》的先生當麵,那書實是奇思妙想,令人肝腸寸斷、意猶未盡,不知是哪一位?可否讓綠玉緣得一見?” 謝玟沉默了一瞬,平靜地複述道:“春、宵、傳?” 沈越霄汗流浹背,強行麵無波瀾:“當家娘子記錯了,我們中沒這號人物。” “是這樣麽?妾身打攪兩位大人了。”綠玉失落地道,正待她轉身欲退時,謝玟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 “那是什麽書。”謝玟道,“讓行首這樣魂牽夢縈?” 綠玉原本是一派端秀,一聽聞謝玟這麽問,立即眼神明亮,露出活潑神態,她將琵琶交給丫鬟,止不住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妾身正是看了這本奇書,才從那負心漢的舊事裏走出來的,隻要此書永續不斷,不要說情愛纏綿,就是一輩子不嫁男人,妾身也不覺寂寞……” 沈越霄咳嗽了一聲:“好了,就到這裏吧。” “那是講什麽的?”謝玟沒理會他,繼續道。 “那是講……” “謝大人,”沈越霄站起了身,義正言辭道,“這種煙花柳巷,盡是些淫詞豔調!你這麽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一個人,怎麽能玷汙耳目視聽呢!” 謝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茶杯蓋,挑眉道:“不是你帶我來的嗎?” “我——”沈越霄想死的心都有了,半天沒憋出來一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綠玉行首坐到了對麵,謝玟還送了她一盞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裏不無難過地想著,脖子啊脖子,我珍貴的好脖子,你究竟還能在我身上待多久?常言道人死燈滅,我可是等人都裝進棺材裏之後才開始寫的,怎麽還能死而複生呢! ———— 紫微宮清元殿。 朱砂玉批在奏折上圈出個字跡來,鮮豔如血。蕭玄謙眉目沉鬱,臉色不佳地批複奏章,下方侍立的幾位相關重臣盡皆低垂視線,等待著最後的決議。 就在此時,從未攪擾政事的崔盛從外頭匆匆而來,他剛接到郭謹派人回複的消息,此刻骨頭都泛著軟,悄悄從後側方進入清元殿,停到蕭玄謙身邊耳語片刻。 血色的朱批頓了頓。 就算不用抬頭,下方的大臣們也感覺氣氛猛地冰冷了許多,年輕帝王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響起:“去哪兒了,你再說一遍?” 崔盛吞咽了一下唾沫,小心重複。 蕭玄謙豁然起身,啪地將手裏的奏章擲到地上,散亂地摔在不知那位臣子的腳邊。禦筆撞在冷硬的桌角上,發生欲碎的清鳴。 跪拜聲和劇烈的心跳交錯著在清元殿響起。 “誰帶他去的?” “沈、沈大人……” 蕭玄謙的臉上陰霾匯聚,咬牙切齒、沉悶冰冷地道:“他長了一個才思敏捷的腦子,就是為了讓朕拿來砍的嗎?!”第16章 含蓄 這邊綠玉姑娘跟謝玟溫茶相談,以謝帝師的心思,三言兩語就知悉了所謂《春宵傳》的大概。好在綠玉隻說其中的情節多麽纏綿悱惻、淒淒切切,忌諱著這書裏暗中描繪的是貴人,沒敢說編排宮闈秘事的話語。 謝玟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越霄一眼,他雖不知道自己也是別人書中的人物,但對小沈大人的才情心知肚明,看他冷汗津津、有苦難言的模樣,及時打住道:“既然如此,倒是值得一觀,下回再來,請行首帶上一本。” 綠玉道:“難得大人聽得喜歡,妾身知曉,這就告退了。” 等到姑娘離去後,沈越霄才按著謝玟的手,擦了擦額角的汗:“你還想來下一次?帝師大人可別給我找麻煩了,宮裏今兒晚上有宴會,大臣們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領你散心解悶兒,有宮廷內官看著,怎麽可能再來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靈壞的靈。 他話還沒落下,樓中便驟然寂靜,下方的彈唱聲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過之處,從來都得是一副死寂肅穆的樣子,才算對他的恭敬。熟悉的腳步聲停在了珠簾外。 謝玟抬眼望去,想著蕭玄謙還知道換個常服,但這張臉要是讓什麽世家子弟撞見了,他這“明君”的聲譽恐怕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簾就被“嘩啦”一下掀開。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長袍,二指寬的腰帶箍住勁瘦的腰身,手掌寬闊、骨骼分明,沒有穿披風,迅捷矯健地走近眼前,當即坐到對麵,反手將腰上佩著的一把金錯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開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麵前,眼睛卻盯著謝玟:“這地方有趣嗎?” 謝玟連眼睫都沒顫動一下,他平穩地喝了口茶,壓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纖潤,點評道:“比在你身邊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斂眉目,俯身候旨,帝師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來了也沒有插嘴的份兒。他悄悄看著案上的金錯刀,心說這是要我自盡謝罪的意思嗎?這寶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長了? “我身邊老師待膩了。煩我了。”蕭玄謙看著他道,這話就是硬邦邦地擲過來,也帶著濃得嗆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渾然不覺,他越說越心中酸澀,臉上卻還照舊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繼續說道,“要是你真喜歡,我恨不得把紫微宮的牌匾換個群玉樓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讓老師看個痛快,免得你嫌我這裏不好,要去別處。” 沈越霄目瞪口呆地聽著。而謝玟卻眉峰不動,隻當蕭九又說這些發瘋的言論,他麵無表情地道:“昏君,這麽混賬的話你也說。” 蕭玄謙死死地盯著他,好半晌才沉下來一口氣,他移開目光,看到樓裏香籠裏燃著的香,泛著一股脂粉味兒,差點被自己的心腹之臣氣背過去,他閉上眼忍了又忍,再睜開時道:“我又不是做不出。” 謝玟道:“胡鬧,把刀收起來。” 蕭玄謙沒個動靜,他既然不動,滿屋子的人也不敢動。珠簾外的風月中人更沒有人敢窺視,生怕多看了一眼就被挖一雙眼睛出來。 謝玟拾起那把金錯刀,把玩著匕首上下嵌滿的金玉寶物,他歎了口氣道:“跟我慪氣是嗎?”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試了一下刀刃,指腹剛剛碰到刃尖,就被對方的手一把奪下,謝玟的手指被蕭九緊緊地握在掌心,對方驟然起身,呼吸逼近:“開了刃了。” 蕭玄謙握著他的手,放在指間仔細察看了一會兒,才將那把匕首插回鞘中,卻沒放手,低著頭忽然問:“你都看誰了?” 謝玟道:“你是要砍了他們的頭,還是再把我關起來?” 他抽動了一下手,腕上被係起來的細鏈和鈴鐺輕輕地響。蕭玄謙低下頭望著那隻鈴鐺,喃喃地道:“我沒有……要是全天下人都死光,你隻剩下我就好了。” 這發言也太自閉了,三年過後,小皇帝這德行不僅沒改,還愈演愈烈。謝玟剛想糾正,就聽到蕭玄謙繼續道:“我給老師腳腕上也戴一個鈴鐺吧。” 謝玟的心中緩緩冒出一個問號,他的神色稍微不對,蕭九便貼在耳畔低低地解釋道:“我就說一說,我不敢。” “還有你不敢的事?” 如果沒有,現在謝懷玉就不在這個脂粉歡場裏,而是在他的床榻上了。他必然日日疼愛伺候,把老師養得離不開他。 沈越霄也沒想到自己寫的淫詞豔調,都沒陛下腦子裏的畫麵黃。他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時,蕭玄謙忽然轉頭過來,剛才跟帝師大人說話還是那個語調,一到他這兒就陰鬱冷酷,滿臉寫著“我要弄死你”地道:“你倒是會替朕分憂。” 沈越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訕訕道:“不敢不敢,豈敢豈敢,臣……” “還臣個屁,滾回去你的窩裏候旨吧。學富五車,腦子裏裝得不是書是稻草漿糊?”蕭玄謙氣得想當場踹他一腳,又怕老師嫌他暴戾,才怒而罵道,“從今天起你就去喂馬,要是帝師被你帶壞了,我扒了你的皮!” 謝玟輕咳兩聲,蕭九便變臉跟翻書似的,拉著他的手往外走。 他的手臂被對方扯著,一點抗拒的餘地都沒有。而匆匆下樓之後,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人旁觀,讓人肅清了整個樓宇,鶯鶯燕燕、絲竹管弦聲,盡皆不見。 謝玟讓他硬拉出來,腕骨泛酸。對方的手似乎很敏感地發覺到了似的,轉而揉捏了幾下他的手腕。樓外天色昏暗,馬車成列,當今天子卻不上車。 那些等候的人群很快離開了視野,四下寂靜,隻有他們兩人。 “有什麽話不能回去說。”謝玟道。 “老師心裏還想著跟我回去。”蕭玄謙似是被這句話極大的安慰到了,他滿溢出來的濃重酸澀一下子壓下去不少,眼前水波粼粼,湖麵的光折射著月光。 “我是知道你不會讓我在紫微宮之外的地方過夜。”月光微寒,謝玟揉搓了一下手指。 蕭玄謙轉過身,將老師的雙手一齊握住,他的體溫比謝玟的體溫高,掌心有一些別樣的溫暖。光線太黯淡,謝玟稍微一晃神,還以為他們仍是曾經的光景。 交錯的呼吸聲清淡悠長。蕭玄謙忍不住地靠近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凝望著對方的麵龐,他似乎也同樣感覺到了舊日的氛圍,忽然道:“你以前跟我說,有必殺不可的人,再開那把刀的刃。” 謝玟默然無言,他轉過視線。 “我身上好像什麽東西都是你送的,放眼望去,幾乎沒有什麽不與你有關,包括著宮殿、皇位、天下……”蕭玄謙低聲道,“老師第一次疼我,也是中秋吧。” 謝玟心裏一跳,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提這個。 成華三十九年中秋,闔家團圓,不巧的是,那天謝玟風寒發熱,還在病中。蕭玄謙在他的門口心急如焚地坐了一夜,直到淩晨時才煎熬得受不了,敲響了房門。婢女給他開門時吃了一驚:“九殿下,您怎麽在這兒啊,宮宴您沒去嗎?” 少年的發梢結了一層不易見的霜,他的手凍得通紅,但眼神卻是亮的、滾燙得灼人:“那裏不用我,我來看看……” 他話沒說出口,侍女便已經了然,她連忙開門請人進來,心裏想著殿下真是尊敬先生,有這樣一個學生伺候陪伴,她也就不用擔心了,正可以休息片刻。 屋裏的爐子燒得很熱,謝玟發絲散亂地窩在榻上,厚厚的錦被蓋到肩膀。蕭玄謙見到他,明明心裏著急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了,表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他輕輕地喚了兩句,謝玟抬起眼看了他一下。 很難說到底是因為什麽,蕭玄謙就像是被某種沉重而奇怪的東西撞了一下腦子,他對上這道眼神——沒有平時的嚴謹清冷、疏離淡然,他的目光迷茫時,竟然柔得讓人心悸。 謝玟的眼角都是紅的,他昏昏沉沉地望了一眼,跟對方道:“這麽晚了。” “晚也要來。”蕭玄謙道,“再晚也要來。” 謝玟的嗓音有點啞,他抬手捏了捏喉嚨,聽見蕭玄謙道:“是不是出了汗就好了?”謝玟道:“也許能有些用。” “老師一個人得到什麽時候?”蕭玄謙說這話時,絕沒有任何卑劣之心,他的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滿腔赤誠、無所質疑,不待謝玟回答,他便寬衣脫去外袍,又焐熱雙手,他的手凍得久了,這時候進屋反而發燙。 謝玟倒也沒多想什麽,他任由少年爬上他的床,心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敬之應當是個人人稱讚的好孩子,比什麽臥冰求鯉還更孝順一些。 少年的體溫果然比光蓋被子不知道強到哪兒去了。蕭玄謙此時雖然才十六七,但身強體健,肌肉明顯而不誇張,展臂就能將謝懷玉整個抱進懷裏。因為風寒未消,謝玟的臉頰、手臂,肩頭,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發熱的。 “怎麽就病了。”少年蕭九的聲音在他耳畔貼著,低低的,熱氣氤氳著散開。 “我也不知道。”謝玟閉著眼道,“在你們這兒生病,真是要命的事。” 他的意思是沒有感冒藥、沒有抗生素,中藥太苦不說,見效也沒有那麽立竿見影。 “病去如抽絲,在哪裏不都是要命的事。”蕭玄謙陪著他說話,“老師睡不著嗎?” 謝玟白日睡了一天,夜裏又睡到現在才醒,這時候閉上眼也睡不下。他一邊感歎年輕人的精力,一邊有些腦子發昏地道:“上回教你的平川三策……” “學生背過了。” “光背不行,你說給我聽聽。” 蕭玄謙剛要開口,目光落在對方蒼白皮膚上因熱氣泛起的潮紅,整個耳廓都紅了。謝玟的耳下、修長的脖頸都露在外麵,平日裏封存在層層衣衫裏的肌膚,像是秘密傾瀉一般……他素日裏戴的那個鬆柏玉簪放哪兒了?這頭發散著,看起來……太旖旎了。 “怎麽不說?”謝玟聲音微啞地催了一句。 蕭玄謙猛地收回目光,暗罵自己一句想什麽呢,然後語氣清晰地將平川三策講了一遍,在裏麵加了一些自己的見解。 謝玟聽得有些不細致,但也沒想難為自己,打算等病好了再聽一遍,所以隻簡單地指點了幾句,然後道:“把內衫也脫了吧。” “老師……” “又不是裏麵沒有衣服了。”謝玟以為這是古人的含蓄,“你腰上係的這個扣子,磨得我不舒服。”第17章 團聚 蕭玄謙遲疑了一瞬,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衣衫不知道讓他掛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