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喧嘩無比,一圈一圈地行酒令、玩樂,謝玟確實是早就醉了,隻是他酒品很好,幾乎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隻是靠著窗、蓋著毯子休息,童童一開始還乖巧,後來在他耳邊說了一聲,就找朋友們玩去了。 過年這樣的喜慶節日,童童也很喜歡。 隻有蕭玄謙陪著他了。 明明這麽吵鬧、這麽沸反盈天的酒桌飯局,蕭玄謙卻絲毫不覺得鬧,他抬手將謝玟帶過來一點,半摟著他,讓老師可以靠著自己的肩膀休息,低低地喚道:“真的那麽困,就回去了。” 謝玟的睫羽動了動,但沒有睜開眼。他聲音讓酒水浸透,輕微地沙啞:“童童還沒玩夠呢……” “我叫人看著她。”蕭玄謙語調柔和,耐心地道,“我的人一直都在不遠處。” 謝玟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稍微抬起頭,他的下頷抬起時,被衣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頸項便露出來,從喉結到鎖骨,連接出一段脆弱又修長的曲線。 蕭玄謙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謝玟的眼睛形狀很好看,本來看人就溫柔多情,喝醉之後,這雙眼睛更是濕透了,他道:“那你一會兒,把她接回來。” “……好。”蕭玄謙怔怔地看著他,隨後又倉促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放在哪兒,才能不那麽悸動。 謝玟被他扶著起身,抬手按住了額角,覺得腦海中隱隱抽痛,胸口也有一股時有時無的悶。但這感覺很快消退了,蕭玄謙跟青大娘子請辭,青娘心細地叫人拿來一件厚厚的鬥篷,道:“屋裏熱,看他臉都紅了,大侄子給他係好了鬥篷,出門讓風冒著惹了風寒,又得難受。” 蕭玄謙讓謝玟靠著自己,然後細致周到地把鬥篷給他戴好,又低頭捧住對方的臉,輕聲說了一句:“方才我要給你擋酒,你非要逞強。” 謝玟伸出手要環他的脖頸,靠在小皇帝的懷裏緩了半晌,聲音有點發飄:“頭暈。” “多謝青娘,那我們先走了。”蕭玄謙環著他的腰,跟大娘子告別了一聲,然後掀開厚重的門簾,步出內室。 雪早就停了,漫天煙花,四處都是喜慶的爆竹聲。蕭玄謙手裏提著一盞燈,還能將謝玟攬得很穩,兩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走到一半,謝玟實在頭暈得厲害。 他靠在小皇帝懷裏輕輕地抽氣,蕭玄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抱著他道:“要是走不動了,讓我背你吧。” 謝玟半晌沒吭聲,也不知道是腦子徹底被暈住了,做不出決定,還是腦子跟得上,嘴卻跟不上,總之是沒有反應。 蕭玄謙哄著他道:“前麵挺長一段路,你自己過去還得浪費時間,外麵風大,讓我背你走,這樣快。” 謝玟終於遲鈍地點了點頭。 就像是青娘說的,他一年到頭喝醉的次數也沒有兩回,但他性格又好,過年的時候總被勸酒,以前都是自己在角落裏睡著,等後半夜散了場,解酒湯也熬好了,青娘再打發人送他回去的。 隻有這一次,小皇帝在身邊,他下意識地環住了對方的脖頸,感覺一股很熟悉很熟悉、卻又讓人莫名忐忑的氣息環繞著自己。 你是想對我好嗎?謝玟有些迷茫地想,是這樣的,對麽? 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我這文定位很怪,後期可能會發那種很甜很膩很怪的糖,虐文愛好者可能看著沒勁……提前預警一下。我也不知道讀者受眾都是什麽口味(擦汗)我選擇不了市場,市場來選擇我吧。 但文不長。忍忍就過去了(bushi)第41章 月色 謝玟有些太輕了。 蕭玄謙總覺得他身上被磨損去了重量,被掏空掉了內髒……隻剩下一片片精細堆疊好的柳絮,努力經營著、支撐著溫文平和的外表。 謝玟的手臂下意識地環過來,這樣的依靠,在對方意識清醒時要怎樣才能得到?比起嗡嗡亂撞的無頭蒼蠅,蕭玄謙如今已經學會了一點怎樣尋求原諒、怎樣讓老師重新信任自己,但每當他腳步過快的時候,卻常常會引起謝玟的抵觸和反彈。 他必須輕緩地靠近,才不至於驚走蝴蝶,或是嚇到一頭疲憊溫順、而又傷痕累累的白鹿。 到青玉樓樓底時,蕭玄謙吩咐何泉去看著謝童,隨後便將老師帶到樓上。 謝玟被輕輕地放在榻上,他的手指脫離了對方的那截衣衫,有些回不過神的望著手心。一側的燈台忽然亮起,蕭玄謙跪在地上給他脫掉鞋襪,又放下被褥蓋好腿腳,剛想著問問侍衛醒酒湯怎麽熬,就被一點很微小的力量扯住了手指。 蕭玄謙回過頭,看著謝玟虛虛地勾住了他的手,隨後,他目光上移,看著對方舒展的眉目。 “冷。”謝玟輕輕地道,“腳冷。” 他一遇到點冷氣,就容易手腳冰涼,何況是在冬天裏冒冷風的時節。蕭玄謙聽見這三個字,心中一下子軟成一片,一點兒走的意思都沒有了,立即坐到床上,伸手解開外衫,把對方的腳放進溫暖的懷裏。 冷冰冰的腳背貼在對方懷中,溫度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謝玟踩在對方硬邦邦的腹肌上,神情還是那種遲鈍又茫然的感覺,酒勁上湧,眼圈都有點微微泛紅。 “還冷嗎?”蕭玄謙低聲問他。 謝玟搖了搖頭。 小皇帝俯身過來,給他把固定發絲的玉簪解下來,被束縛的長發便如瀑布般流瀉而下,燭火跳動,蕭玄謙又忍不住喉結滾動了一下,他舔了下唇,道:“我對你好,你別討厭我了。” 這話說得太幼稚了,但蕭玄謙的反應可不怎麽幼稚。 謝玟不止踩到了硬邦邦的腹肌,還有小皇帝不太幼稚的那部分。他沒回過神來,腳踝便被對方按住了,年輕而俊美的君王抽了一口冷氣,聲音低沉地道:“不要挪,就乖乖地放在這兒。” 對方果然就不再挪開了。蕭玄謙深歎自己卑鄙惡劣,把尊師重道這四個字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一邊又戀戀不舍地凝視著他,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地親他。 謝玟沒有拒絕。 這些觸碰太輕盈了,無害地落在他的眼角眉間。謝玟垂著眼簾任由他親近,任他耳鬢廝磨,兩人的呼吸都融合在一起,流匯成同一種溫度。 蕭玄謙能聽到自己一下重過一下的心跳聲,他像是渴求垂憐的孤獨信眾,在偏愛麵前慌亂不堪、受寵若驚。他有什麽好呢?有什麽地方可以讓老師喜歡、讓謝懷玉陪著他、不放棄他? 這位年輕帝王的心中陡然彌漫起一股刻骨的自卑。他的幼年辛苦坎坷,世事磨難,可他低下頭忍辱求生時,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誕生過自卑感……直到謝玟向他伸出援手。 這個無依無靠的九皇子,是深宮石板裏的根芽,任人踐踏。但他不曾為之自卑羞慚、不曾看不起自己,可突然有人把他移植到了花盆裏,悉心照料,心血哺育,他便緩慢地誕生出一股強烈卑微——我隻是一根雜草,你不會養出一朵花來,你知道麽? 蕭玄謙親了親他,忽然道:“你真是個失敗的花匠。” 謝玟沒有反應過來,他抬起眼睫,溫吞地看著對方。 “我是說,”蕭玄謙道,“我好喜歡你。” 謝玟的目光被定住了,他低低地道:“你說……” “我好喜歡你啊。”蕭玄謙抬手捧住他的臉頰,“懷玉,你知道我是誰嗎?” 謝玟搖了搖頭。 他好乖,這種時候簡直一生罕有。蕭玄謙一邊想一邊道:“不知道沒關係。我給你打盆熱水,你洗一洗再睡。我陪你休息,可以嗎?” 他這話問得多此一舉,謝玟這時候哪會拒絕他。但當蕭玄謙站起身時,謝玟卻突然命令道:“不許走。” 蕭玄謙身體比腦子反應快,一下子坐了回去。他以為謝玟清醒一些了,然而對方隻是抱著被子屈起膝蓋,雙手環到膝蓋前,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才小聲地道:“你坐過來。” 蕭玄謙坐到他麵前,已經被勾得有點沉不住氣了。然而謝玟卻伸出一隻手,扯著他的腰帶——七年前也是同樣的情形。他的手那麽無力,卻能讓蕭玄謙完完全全地聽從。他被謝玟拉得很近,兩人幾乎貼在了一起。 謝玟伸手過去,靠進了他的懷裏。好像醉酒時的溫暖接觸,給了他一點微妙的安全感。 “你抱著我。”謝玟道,“我要氣死那個混蛋。” 蕭玄謙愣了一下,從善如流地把他環抱在懷中,蓋了蓋被子,跟著他道:“好。” “蕭九……”他明明是不認識的,但這時候喚起名字來,又好像知道他是誰,“蕭玄謙……敬之……” 他喊一聲,蕭玄謙就答應一聲,謝玟卻馬上就煩了:“聒噪,你不許答應。” 蕭玄謙立刻閉嘴,他想——老師這是把他當成了什麽人呢?一個工具人木樁子麽? 謝玟閉上眼睛待在他懷裏,要不是呼吸還有些節奏微亂,蕭玄謙都以為他要睡著了。但很快他就發覺對方的氣息越來越不對勁,他的手從對方的發絲間撥過來,貼著他的臉頰,讓埋在懷裏的謝玟抬起頭,才看見對方泛紅的眼圈。 他的心一下子被刺中,冒出酸澀的痛,抬指拭去對方眼角的濕潤淚痕,放輕聲音:“不要哭了。他不值得你這麽傷心。” 謝玟素日裏平淡如水、疏冷成霜,好像遇到一切事都平靜、冷淡、有一種幾乎超脫的寬容,他像是被狠狠地壓縮了起來,精致封閉、挑不出錯。 然而此刻,謝玟卻攥住他的手腕,聲音沙啞地反駁:“我沒有哭。” “好……沒有沒有。”對方哪有力氣,覆蓋在手腕上的力氣跟小貓爪子似的,還是隻有肉墊的那種。但蕭玄謙恍惚間覺得自己真的被他鎖住了,動彈不得,“不傷心了,懷玉,會頭疼的。” 謝玟攀著他的肩膀,反而不聽勸阻,愈演愈烈地埋在他肩頭上,低低地道:“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瞬息間,蕭玄謙的動作僵住了,他的手心慢慢地貼到對方的背上。 他想說我錯了,但這句話他已經說過一千遍一萬遍,他已經在嘴邊訴說得快要爛掉了,他真心實意、他每次都真心實意——然後每一次都會陷入到還有下一次的境地。 “你為什麽會這樣,”謝玟哽咽著低語,“我給你的還不夠嗎?我在盡力地保護你、彌補你,我補給你所有的愛……你的父皇母妃沒有給的,我都為你想著、為你爭取,你為什麽還是會……會……” 剩下的話聽不清了。 他伏在蕭玄謙的肩頭,那些眼淚又濕又熱,滴透衣衫,也洞穿了蕭玄謙的一切。 蕭玄謙曾經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觸摸他的心,而謝玟就如同一隻緊閉的蚌,寧願被砸碎、寧願被撬得邊緣盡斷、粉身碎骨,也不想露出柔軟脆弱的地方。直到這時候他才發覺,把蚌放進水中、令他安心,便能窺見那顆璀璨的寶珠。 這時候才知道,不是太晚了些嗎? 蕭玄謙閉上眼深呼吸,安慰地撫摸著懷中人的脊背,他道:“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怎麽才能配得上你。” 謝玟沒有聽見他的話,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哭得久了,呼吸都勻不過來,開始一陣一陣地咳嗽,但還是抓著蕭玄謙的衣袖,極度難過地道:“是不是我給你的太沉重了,你不知道怎麽麵對我,所以不如殺了我?” “我沒想殺你。”蕭玄謙道,“我從來都沒想過,我隻是……我那時應該是想,讓你消失在眾人眼前,做我一個人的謝懷玉。……這不知道是哪個腦子想出來的,我知道錯了。” 謝玟還是沒聽進去他的話,嗓音越來越啞,但酒勁兒反而上來:“我什麽時候讓你用自殘了事?找不到原因就去找,想不明白就去想,解決不了就來找我。從小到大,我都沒打過你,你憑什麽這樣。” 他的話頓了頓,咬了一下唇,聲音低下去,“那把刀我送給你,是讓你從此不受欺負,自強自立,你憑什麽拿它自殘,還說讓我殺了你?人養樹木花草,枯死了尚且傷心,難道我不會傷心嗎?” 蕭玄謙徹底怔住了,他望著對方的眼眸,那雙眼睛明明是看向他的,但卻又在眨眼一瞬間,悄無聲息地掉下淚來。 他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那股頭痛的感覺複又降臨,但這次並不是極欲穿刺的失控,而是有一股令人恍惚的、柔和收斂的力量,他下意識地握住謝玟的手,就像是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你幹脆拿把刀來捅死我吧,我回去看看我在那邊還活著沒有。”謝玟自暴自棄地低聲呢喃。 蕭玄謙遲疑了一下,問:“那邊?” 謝玟抬眼看著他,神情還有點迷茫,但他將壓力全都發泄出來後,終於感覺困倦,拉過蕭玄謙的袖子擦了一把眼淚,然後翻身躺回去,把被子拉好蓋到肩膀上,縮成一團,過了半刻,還語氣很差地命令道:“關燈。” 蕭玄謙吹滅蠟燭,也不想什麽熱水醒酒湯的事兒了,謝懷玉拒不配合,他哪能再把人拉起來折騰,這要是半道困了還行,明天起來要是記他一筆,蕭玄謙又不知道該去哪裏找補回來了。 小皇帝讓人抹了一身眼淚,隻得脫下外衫,隻著薄薄的一層鑽進被子裏,從後麵抱住他,體溫立即傳遞過來。 大冬天的,屋裏的炭燒得雖然旺,可畢竟是正月。謝玟一開始還縮得住,但過了沒兩炷香的時間,他就轉過身,一頭埋進蕭玄謙的懷抱,在他胸口找了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睡姿既保守、又斯文,很溫順地睡在蕭玄謙懷裏。 趁著一縷清冷的月光,蕭玄謙在昏暗中望著他的眉目。老師哭得太久了,眼角還是紅的,眼睫濕潤烏黑,被月色照得亮晶晶。他說不出現在是個怎麽樣的滋味,他懷疑現在才是夢,也開始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哪個時期的自己在行動。 但這份矜持含蓄,卻毫無保留的在乎疼愛,他卻雙倍地感受到了。 蕭玄謙凝視著對方,他想親吻一下懷玉哭紅的眼睛,最後思來想去,卻隻是躊躇而小心地觸碰了一下落在他身上的、溫柔的月色。 ———— 次日天蒙蒙亮,大年初二,郭謹埋頭悶不做聲地跨進牡丹館,身上承載著大人們的無數期望,懷中攬著一遝子臨時奏章,他在心裏演練幾次,打算無論如何也把陛下——連同帝師大人一起勸回去的時候,迎麵就撞上一個人。 天剛有些亮,彼此看不真切,撞了麵才能認出身份來。來拜年的簡風致呆滯住了,看著郭謹郭大監那張嚴肅刻板的臉,他站在青玉樓底下,先是看看郭大監,然後又抬頭看了看這三層小樓。 簡風致腦海中浮現出一行大字——完他娘的犢子了。 他登時轉身狂奔,要衝上去保護謝玟的安全,然而郭謹雖是內侍,伸手卻極好,在他身後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扯住簡風致的後脖頸子,連著衣領一頭給薅過來。 郭謹的臉一下貼近,皮笑肉不笑地道:“簡侍衛要是驚擾那位,這腦袋,咱家就笑納了。” 簡風致猛地一縮脖子,確認蕭玄謙真在上麵,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尷尬地擠出一個笑:“您說哪兒的話呢這不是,郭、郭大老爺您也來拜年哈。這,先生這親戚還真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