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謹把剛才那兩句話放在嘴裏一琢磨,越琢磨越品出一股賣慘的白蓮味兒。但這幾句話還真就聽上去妥妥帖帖,很有一個明君聖主的風範。 兩人視線一撞,郭謹連忙倉促地低頭,然而蕭玄謙卻不以為意。他道:“高琨怎麽說?” “高侍中說,潘大人這折子他也是同意的……” “我沒問你這個。”蕭玄謙不耐煩地道,“我問他催沒催我回去。” 郭謹抹了把汗,心道南巡一趟,陛下這性子還真有點變了,恭謹道:“高大人叮囑老奴,初四再不啟程,便勸您回去,破五之後走不了,他親身進諫。” 蕭玄謙道:“我知道他脾氣硬,動不動就來文死諫這個德行。” 他坐回小樓的一角,把窗戶打開一丁點兒,然後接著看郭謹帶來的奏文,頭也不抬地道:“你把這些今天就帶回去,跟高琨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辦,如果請不回帝師,就算我人回去了,也活不過三個月。” 郭謹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連忙道:“陛下,您——” “不是,”蕭玄謙知道他要問什麽,麵無表情地指了指腦子,“是這裏的問題。” 郭謹一下子噎住了,他陪侍在旁,在這個離紫微宮相差甚遠的地方給天子伺候筆墨。他看見蕭玄謙比以前更為隨意的姿態、更為放鬆的神情,忍不住轉頭四處看了看,忽然意識到——隻要能留謝大人在身邊,比什麽諫言都強,連那隻跟帝師逃跑了的玉獅子,那個七八個人伺候的小祖宗,都眼見著胖了一圈兒。 就在郭謹安安分分地伺候筆墨時,蕭玄謙卻伸手從奏折中抽出來一本,那是侍中省侍中高琨的折子,他展開看了看,似乎對裏麵的內容很是滿意,然後提起筆來,全然沒有方才那麽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而是斟酌片刻,隻回了兩句。 他問:“怎麽樣?” 郭謹不敢答話,看著蕭玄謙的神色,而性情變化了些許的君王卻自問自答:“很不怎麽樣,對吧?” 郭謹眼睜睜地看著他抽走那張折子,很是珍重地壓在一旁,然後繼續批複其他,郭大監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股詭異的念頭:陛下這不會是……又要楚楚可憐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是啊是啊。第43章 差距 謝玟領著童童、旁邊跟著簡風致,他披著一件披風,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裏。 要不怎麽說小九難纏得很,他這話聽起來沒什麽,但還真說進謝玟心裏去了,他統共就這麽點盼望和遺憾,蕭玄謙算一頭,下不完的殘棋就是另一頭了。 謝玟邊走邊想,他心裏納悶,雖然對自己的反應有些記性,但並不記得昨晚蕭玄謙都說了什麽,而是想著,就算是真回到成華四十年,這小騙子也沒這麽識大體懂大局過,還能放出來這麽一番話來。 這人一直都聰明,但他往日裏用不對方法,沒讓謝玟感覺到他這方麵的情商——如今一下子開了竅,反倒讓人一時迷茫。 謝童拉著他的袖子,道:“你們真是讓人看不明白,難道這就叫破罐子破摔、什麽鍋什麽蓋兒,昨晚怎麽回事兒?” 謝玟猛地回神,他把童童抱起來,以免讓小簡聽到又瞎想,輕聲問:“你看到了?” 童童抱著他的脖子,嘴撅得能掛油壺:“還問那?我也不知道看見沒有,也不知道跟狗皇帝拱一個被窩裏的是誰。” “小孩子不能陰陽怪氣。”謝玟心平氣和地道,“我昨天喝醉了。” “我知道,我也是沒看住你。”童童立即又懊惱一番,繼續道,“你倆一被窩我不說什麽,狗皇帝爬床慣了,我一個五歲小孩兒能說什麽?但我昨兒回去……我的媽呀,真是傷透係統的心。” 謝玟繃不住地輕咳一聲。 “人說酒後吐真言,你呢,酒後抱著狗皇帝往他懷裏紮,我在牡丹館都沒見你睡這麽安穩過,你不是怕他嗎?” 謝玟沉默片刻,忍不住歎息道:“我認錯了。” 童童:“……啊?” “我以前想過不切實際的未來,”謝玟跟她道,“從很多年前,我就想象過蕭九長大是什麽樣、他當上皇帝是什麽樣,他要是確實很在意我、很聽話,又是什麽樣的。雖然我這脆弱的理想主義者被狠狠擊敗了,但那個幻想的人還保存著……我以為我快要忘了。” 但一杯過量的酒就能喚醒他。 謝玟道:“昨晚他那樣溫順,所以我認錯了。” 童童一時無言,低低地出聲:“你真是……唉,怎麽說呢,我倒希望你真能料事如神,所想所願,一應俱全。要說一開始我還隻把你當宿主,但現今,我隻希望你好好的。” 謝玟不再回答。 三人走過了雪路,榻上長廊,迎麵撞見風風火火的青大娘子。青娘一見是他,腳步頓住,噓寒問暖地探問:“好些沒有?醒酒了麽?昨兒見你困,我讓大侄子把你帶回去睡了。” 謝玟道:“好多了,今天可忙?” “初二,能不忙嘛。”青娘眉飛色舞的說完,又看見簡風致,自從簡風致解決了鬧事的曲公子之後,她認定小簡來曆不凡、所以曲家才不敢事後報複,所以也跟小簡一通寒暄,又問,“怎麽不見大侄子?” 謝玟道:“處理家事,在屋裏回信呢。” 青大娘子眯著眼尋思了少頃,忽地湊上來,貪圖男色地摸了摸謝玟垂落的一縷發絲,把長發輕輕地勾到後邊兒去,才道:“你那蕭家表侄,娶親了麽?” 謝玟怔了一下:“……沒有。” 青娘眼睛一亮,黏黏糊糊、不清不楚地低聲道:“我有個小妹妹,不是咱館裏的,來我這兒過年,昨晚也在席上敬酒來著。我知道你那個表侄有些來頭,正房我那小妹妹配不上,但她心氣高,貧民丫頭要往上爬,又一眼看中蕭公子了。” 謝玟神情平靜,目光如水地頷首,聽她繼續說。 “我知道先生惦記著你那個亡妻,”青大娘子撣了撣他的肩膀,適可而止,“所以這麽多年來,不肯娶親。但大侄子既然沒有成婚,世家大族,納妾進門也是小事。我們這一日一日、過得雖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可實際上是個極容易樹倒猢猻散的行當,這些人雖然尋歡作樂,可又苦不堪言。” 她頓了頓,又笑,換了一副嬉笑怒罵的老油條模樣:“見過繁華景色的小蹄子,斷不會去挨餓受凍,這麽著,總歸也是條路。先生好心,幫我那妹妹引見,讓蕭公子看看合不合心意。” 謝玟望著她道:“不是我願意幫忙,而是他……” 這要怎麽說呢?總不能說蕭玄謙心裏都是怎麽把他按到床上、圈在宮裏,對別人沒興趣吧?謝玟斟酌了一下,回複:“他脾氣不好,不待見外人。” “哎呀,我昨兒看著他倒脾氣不差。”青娘道,“為難先生了嗎?” 謝玟道:“……帶過來見一麵,倒說不上為難。這樣吧,你準備十個護院大漢,在我樓下待命,以摔杯為號,如果我摔了杯子,就讓他們衝上來把我那表侄按住,以免他傷了姑娘。” 青大娘子先是點頭,然後一愣,不可置信看著他,見到謝玟眼裏的笑意,才反應過來,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風韻十足地撒嬌道:“好玉郎,在這兒騙我呢。” “我可是認真的。”謝玟道,“總之,不要讓她自己過來,我表侄暴戾成癖、非常善變。” 他挽起衣袖,給青娘看了一眼手腕,以此為前車之鑒,語重心長地道:“我們親戚之間吵架,尚且翻臉到這個地步,何況她一個姑娘了,還是安全為重。” 青大娘子隻當他在開玩笑,一並玩笑了回去:“我們不如先生嬌弱,玉郎你呐,是個多愁多病身,我小妹潑辣著呢,好了,我去忙著,風清愁那丫頭又給我找事兒。” 她說完,又摸了摸謝玟的手,稀罕得跟什麽似的,然後便錯身走了。 青娘離開後,謝玟跟小簡一齊在牡丹館轉了一圈兒,相熟的姑娘塞了一堆好吃好玩的,小簡全拿在手裏,臨到回樓下,有點怵上麵那位,才交給謝玟,撓了撓,突然道:“謝先生。” 謝玟回頭看他。 “您交給我那木箱子裏,全都是金銀珠寶。” 這說的是他回洛都的時候,小皇帝給他帶過來的,當時謝玟就知道這是一箱子錢,果然如此。 簡風致臉紅地道:“我那時有事,臨走前才發現,江湖上的弟兄們說錢放著不能生錢,是大大浪費,我就擅自動用,給先生置了田地、房屋、店鋪,將一身武藝又抱負不展的兄弟們招募過來,開了家鏢局……但用來開鏢局的錢已經賺回來,填平了先生的帳了!” 他慌張地解釋一句,又道:“房契地契、還有商票、餘錢,我找個安靜日子送來,今天沒帶著,是怕牡丹館人多口雜,財不露白,難免泄露了風聲。我是想告訴您,就算跟……那個誰,有了孩子,也不要被孩子拴住,又不是照顧不好童童。” 謝玟不知道他究竟誤會了什麽,他都不知道謝童的生母是誰,對方卻好像支支吾吾地了解內幕一樣,但他知道這人腦筋搭得不對,也沒問,而是道:“你先留著吧,不用著急給我。看你這意思,是想帶過來才告訴我的,怎麽提前說了?” 簡風致道:“我看……蕭……在這兒,就著急,怕先生被帶回京,卻又不是出於自己的本心。” 謝玟沒想到他一個土生土長的本時代人,竟然能生出這樣自由意誌大於封建皇權的思想,他注視著簡風致停了片刻,道:“小簡。” “啊?” “多謝你了。” 說完這句話後,謝玟就繼續上樓。在木板咯吱咯吱地響過之後,簡風致在樓下呆滯了好一會兒,隨後揉了揉腦袋,喃喃道:“謝我什麽啊……” ———— 多謝你告訴我,時代差距並非牢不可破,相差這麽多的思想跨越一個不曾存在的時空和朝代,最終還能如淬劍般成形相撞。 謝玟走上樓的這短短幾步路,腦海電光石火般掠過了一幕幕。他想,我究竟是哪一步沒走對,哪一件事沒做好,怎麽小皇帝就教不出來……我也是第一次當老師,不知道什麽是關愛、怎麽又是溺愛…… 他深深的呼吸,冷冽的空氣遁入肺腑,讓謝玟清醒了許多,他推開門,見到屋裏點著燈,燈台旁邊是蕭玄謙的身影。他一回來,對方便馬上站起身,走過來接下他懷裏的一堆物件,放到桌子上,然後又解開他披風,貼近過來,在呼吸可聞的親密距離下,頗為無害地問:“冷不冷?” 因為他的無害,謝玟竟然沒有過多地感覺到被威脅迫近的感覺,他低頭看著對方給自己解披風帶子,道:“還好。” 他們好像真是世間最平凡一對夫妻似的,隻不過等在家中的妻子是小皇帝。謝玟望見桌上的飯菜之後,這種感覺莫名加深了許多。 蕭玄謙的手往下一探,摸到謝玟的手背,一片冰涼,他立刻皺起眉,很不高興地看了謝玟一眼,似乎是不喜歡他這些沒有用的矜持內斂,然後把對方的手貼到脖頸上,溫暖的體溫在一瞬間直達神經末梢。 謝玟縮了一下手,道:“幹什麽,給自己披了張羊皮麽。” 蕭玄謙供認不諱:“是。隻要我乖,老師不會對我不好的。” 他抵賴,謝玟還能冷淡以對,但這人一旦認罪,還用這種態度討好自己,謝玟也繃不住冷臉,何況昨夜他又說了那些話,於是隻能垂著眼簾道:“已經暖和了,鬆手吧。” 蕭玄謙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聽話地放開,道:“我熱了一遍,飯還沒涼。” 謝玟道:“誰給你送過來的。” 飲食是一門學問,就算蕭玄謙有心學,也不會速成到能端到自己麵前來的程度。 蕭玄謙道:“高琨下榻之地對麵有一家酒樓,我點的菜。” 他烏黑的眼眸凝視著謝玟,露出一點認真的、請求誇獎的表情。 謝玟別過目光沒有看他,他覺得別扭又突兀,不知道為什麽對方好似突然通了心竅一樣。他麵對這些明顯的討好和表達已經生疏了許多年,陌生感濃鬱,幾乎到無措的地步。 他還沒說話,童童這個叛徒已經用眼神示意起來了。由於能量不足,她的實體其實很弱,但她化出實體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人類的美食所捕獲,她模擬出來的味覺能夠完全地品味到吃飯的美好。 兩人吃過飯,收拾洗漱,一直到夜色漸濃時,小皇帝那頭看折子的燈還點著。謝玟在牡丹館住,覺得生活一日比一日慢,相比於忙於政務的紫微宮,他睡得時候算早,童童在床尾跟玉獅子吵架……謝玟看著燭火照出來的影子,心想如果沒有小皇帝這一茬,他就這麽慢慢地終老在此,也算是隱下身名,形同善終。 但就算沒有蕭玄謙攪亂水麵,他終究也是這一切的局外人,就算看起來跟這個世界融合得有多麽好、多麽深入,但提及到觸碰靈魂深處的地方,他還是會為這股深寒的寂寞而心悸。 謝玟擦幹頭發,嗅到一股升騰的藥味兒,他轉頭望去,看見蕭玄謙在正對麵支起一個小藥爐,這味道很熟悉。 張則給他開的方子,蕭玄謙手裏也有一份,而且他在京中時想盡了辦法、南巡路上又遍尋名醫,他手裏捏著的藥方要更好、更成熟溫和。 “老師,”蕭玄謙注意到他的目光,“你困了嗎?” 確實已經是要睡的時辰了,但對方始終不走,終究沒有寧日。 謝玟沒有回應,而是將幾次叫對方帶回去的金錯刀帶離桌麵,伸手拉過對方的手腕,將小皇帝的手掌平攤開,將那把匕首放回他掌中,低著頭道:“不要讓我趕你。” 蕭玄謙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他緩緩地合攏手指,寬闊的骨節攥得微抖,手背上青筋凸起。但他竟能忍耐那種滲入骨髓的恐慌,勉強披好羊皮,拉住了對方的手:“老師。” 謝玟沒有表情地盯著他的手指。 蕭玄謙輕輕地鬆開了一點,不舍得完全失去這點接觸,他鋸斷了肉食者恐怖的獠牙,放低語氣:“你身體不好,要一直調理,不能疏漏……老師,你來看看這個。” 九殿下本就難纏,況且在那一夜之後,他算是陰差陽錯聽了一遍謝玟的真心話,這就像一枚保命丹丸、壓心秤砣,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蕭玄謙避而不答,態度卻柔和無比。謝玟歎了口氣,知道這小兔崽子選擇性耳聾,便坐到對方身邊,看了幾眼對方正在看的奏本。 這一看不要緊,光是兩行字,謝玟瞬間就想起好幾年前剛剛教學生的時候。重華宮的皇子資質有好有壞,進度參差不齊,教授皇子們的先生也不止他一個,所以他並不那麽費心,但等單獨培養蕭九的時候……這股腦溢血高血壓的錯覺就非常熟悉和親切了。 蕭玄謙的資質絕對不差,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很難去在意細枝末節,與其說是注意不到,不如說是根本不在乎,雖然他眼光長遠,也能使國富民強,但某些政策太過殘酷、恐生流血動亂。 兩人的行事作風有極大差距,謝玟就像是一個精準的醫生,切入傷患時,連術後的預後措施都準備完全,時時刻刻考慮著如何平穩、和緩、不動聲色地推行政策,而蕭玄謙則是冷酷的屠夫,他為迅捷猛烈地解決問題,不惜斷指斷尾,不在意流血受傷,除了見效之外,還常常形成帝王的威懾。 這也是蕭玄謙登基後,兩人的政見嚴重相左、發生衝突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