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窮奇往事  任何一個人在陡然看見一些自己早已遺忘的記憶時都會感到一陣毫無來由的迷茫,並不像成年人看童年剪影那般愉悅有趣,而是像在給一個失憶的病人重新一段段播放他尚還健康時的畫麵,畫麵裏的人和自己麵容有十分相似,但卻又好像無半分關聯。  除了迷茫,也許或多或少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恐懼。  如果說人這一輩子都是在為了追問一句我是誰而存在,那麽頓悟的那一瞬間,就該是人生修煉到圓滿的時候了。然而聞衍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了些,麵對這樣的場景,難免還是露了怯。  他看著那個華服琉冕的人,眉宇間似乎有浩然正氣長存,每走一步路不必諸多顧慮思前想後,也許道就在他心中,無論如何走都是一片坦蕩。  他原來應該是那樣的人嗎?  聞衍蹙眉看著他和他臂彎的窮奇,過往已然流逝的時光在他眼前飛馳而去,那隻長著翅膀的老虎在一天天長大,聞衍也漸漸變得不怎麽抱它,直到它修成人形,眼看著就要走上祭紅等靈獸的老路了,卻因為在一次徒步旅行中救了聞衍一命,最終也沒有被趕到別的地方去發光發熱。  那一年是衍和十五年,三界在聞衍的統治下,勉強還維持著太平盛世的樣子,然而聞衍卻已經在長時間的案牘勞形之中失去了太多東西。他本就不愛權勢,也沒什麽抱負,做這些全憑一腔無處發泄的哀憤,可是如今天下已經沒有人再像那個少年一樣慘死,那個少年也永遠不會原原本本地再回來,他還把自己囚禁在陰冷的魔宮幹什麽?  但如果要這樣說的話——他還活在這世上幹什麽——這種問題似乎也很有思考的必要。  那一天他坐在嶙峋的懸崖上看日出,看著遠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慢慢滲出一點點燦爛的輝煌,卻隻感覺到山風吹得格外濕冷。明亮的圓日在海平麵緩緩上升,蔚藍的海洋泛起一層一層騰湧的金波,繾綣溫柔的朝霞照映在他的臉龐上,卻落不進他的瞳孔裏。  那一刻他想的是,就這樣離開也沒什麽不好。  這個世界他早已經活夠了,再待下去也不過是受罪而已。那些他還沒看過的景色,就隨著洋流一同去看好了。  他這樣想著,便也這樣做了。他生來便是這樣自由隨性的靈魂,不該被任何東西羈縛,可正當風揚起他衣袂,長發向上翻飛之時,一隻生有雙翼的猛虎卻不知從何處踏風而來,穩穩地接住了把他撫養長大的主人。  那時它對他說了一句話。  “窮奇願成為陛下永遠的雙翼,帶陛下前往一切百花爛漫之地。”  聞衍卻隻是抬頭望向天際已經完全升起的朝陽,極輕地歎了口氣。  但從那時候開始,混敦、檮杌一類的凶獸開始在聞衍這裏慢慢失寵,聞衍和窮奇待在一起的時間也確實越來越多。是否人都會有向生的情緒,聞衍不清楚,但如果人在向死的時候得救,大抵難免會產生一些感念的心緒。  窮奇是凶獸,他也是凶獸,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拉近了他們的距離,或者從一開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收養它、檮杌和混敦。都說他們是上古四大凶獸,這是生來就附著在靈骨上的罪孽,生生世世不可消除。  在修真界,世間萬物,陰陽相生,有正道就必然有邪門,有好人就必定會有惡獸,這些都是生來如此因緣注定。至於誰會成為正道好人,誰會成為邪門惡獸,不到最後原本是說不清的事情,卻在命運的一開始就寫好答案。  他原本對這些事情也不甚在意,直到上疏的一封封靈信中不斷提及他“收養凶獸”之“暴行”,他便是再淡然處之,也難免會設想,假如這些義憤填膺的子民知道他們聖明的三界之主也不過是他們口中“醜陋猙獰”的凶獸,他們的臉上會出現什麽樣的表情。  並不好笑啊。  到了後來,他和窮奇的關係便越來越親近。因為這層關係,別的凶獸靈獸都自覺地改口地叫聞衍“兄長”。似乎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堅信窮奇會成為主上後宮中的第一人,畢竟龍虎相配,兩人感情又深厚異常,實在是沒有繞過對方另擇人選的道理。  但當時隻有窮奇知道,聞衍其實是個感情極為淡漠的人。  他有且僅有的那麽一點熱情全都表現在臉上了,所以看起來那麽平易近人,也那麽溫柔可親。但他不懂,也不想去懂什麽是愛情,也不懂什麽是親情,什麽是友情。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全憑興趣,但興趣之下深剖開到底是什麽感情,他就沒有興趣去了解了。  饕餮是龍的第五子,但他恐怕把所有堅不可摧的龍鱗都鑲嵌在他的心髒上了。他對很多人好,對很多人抱有同情,或者對很多人施以援手,但那麽多人之中,真正在他心裏留下的,卻隻有那個風幹在大漠寒夜中的少年。  但是這個世界永遠地失去了他。  諸多年老的魔君勸他留下魔嗣,哪怕是為大局著想,讓南疆花家巫師配出雄性服用的生子藥都可以。聞衍回絕一次不夠便回絕兩次三次,三次之後,哪怕是脾氣那麽好的人也忍不住用強權手段。  他原本是這樣的人——隻要做出決定便永遠不會改變,他不想做的事,誰也不能逼迫他去做。  他原本應該是那樣的人。  窮奇是跟在他身邊最久的存在,說沒有一點感情是不可能的,但那點感情能夠支撐他做出哪種程度的抉擇,結果顯而易見。他對窮奇沒有一點旖旎之情,便對它委以重任,讓它擔任三界的撫南大將。  那時候窮奇不過三百餘歲,是整個衍和朝最年輕也最英武的魔將。  待它羽翼豐滿,強大到足夠遊刃有餘地治理一方之地的時候,聞衍便一步步提拔。它順遂平安了一輩子,卻在最後聽得聞衍開啟璿璣卦前往了異界的消息,他什麽都沒給它留下,除了那個表麵海晏河清,地底卻無時無刻不在暗潮湧動的天下。  聞衍離開了。  沒有一點前兆,也沒有一絲留戀,瀟灑得可怕。  他把天下交給它,可它和檮杌它們一樣,生來便是作為一隻凶獸而存在,隻是因為要在他身邊留下來才收起了爪牙。饕餮畢竟是龍之子,它們卻是連自己是什麽都搞不清楚的怪物。  世人畏懼它們、厭惡它們,同時又不得不供奉它們,它都感到惡心。在南方造福百姓,也不過是為了讓聞衍滿意而已。  如今他都拋棄它了,很可能一去便再也不複返了,它一隻徹頭徹尾的凶獸,又何必再裝瑞獸呢?  它順著聞衍的意思,繼承了聞衍的帝位,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是改弦更張,頒布各種政令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不惜一切代價查找開啟璿璣卦的線索,為此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封了多少口。窮奇鐵騎路過之地屍橫遍野,寸草不生。  它不懂什麽執政為民,也不懂什麽君為天下。聞衍聰明一輩子,唯一的敗筆便是對錯誤的凶獸始終抱有一種太過崇高的期待。也許隻是因為太著急當甩手掌櫃,甚至來不及剖析窮奇對他的忠誠到底足不足以支撐它打敗天性的殘暴與偏激。  那些年間,窮奇利用高位之便收集到了各種各樣的關於璿璣卦的資料,其中或真或假誰也不清楚,窮奇便親自一條條去試。如果從這種角度來看,它對聞衍的執著倒可見一斑。  那是三界最灰暗蕭條的時代,數百年居然沒有出過一個渡劫期修者。眾多聲名斐然的宗門被摧毀,出類拔萃的修者被殘害,人人自危自保尚不可得,安有餘暇修煉?窮奇、混敦、檮杌三大凶獸聯手,權分三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聞衍費盡心力創建好的太平盛世,由三隻被他親手撫養大的凶獸盡數摧毀,他在撫養它們之初難道就一點都不會有這種憂患嗎?他一手占卜之術學得那麽好,難道就真的從來沒有預見過這種殘忍可悲的場麵嗎?  但他還是走了,窮奇想。  這不過是它們——給予中途棄養的飼主力所能及的懲罰,可惜他再也看不見了。  至於那些聞衍宵衣旰食也要護好的百姓的生命,它們這種怪物是不會在乎的,它們隻會覺得那些人奪走了本該屬於它們的關愛,是該死的。  但是無止境地殺人並不能帶給窮奇真正的快樂,隻有當信使傳來關於璿璣卦的消息時,它才會在空曠陰涼的宮殿裏狂笑不止。它一共收到過一千八百六十一條情報,前一千八百六十條都是大喜過望和大失所望的結合體。說來也好笑,明明都已經失望過那麽多次了,下一次看見熟悉的烏鴉飛進窗戶時還是會像孩子一樣興奮得一蹦而起。  最後一次收到消息,是在衍和五百年,窮奇在烏鴉的指引下,找到了聞衍深藏在魔境的桃花源。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天使的訂閱,麽麽嘰!十二點前還有一更~第102章 死有餘辜  那就是所謂的空明秘境。  以聞衍伴生魔劍的名字命名,是他用空明劍劈斬開來的空間,在其中留下了永遠不會墜落的圓日,和永遠不會枯萎的芬芳。  陣心的方寸之地下三尺是一枚雅青雲水藍原石,是魔族至高無上的聖物,本該是用來打磨魔尊與魔後婚戒的東西,卻因聞衍遲遲沒有成婚而被供奉在魔殿中,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聞衍拿了出來。  原來那就是開啟璿璣卦前往異界的關鍵。  窮奇發了瘋似的往裏麵闖,最後卻落了一身傷,回到魔宮時完全就是一個血怪,但誰也沒膽子上前去關心它。  直到花弄影外出采蠱回來,看見滿地血跡時先是愣了一下,抬眸才看見空曠的庭院裏坐著一個猙獰恐怖的怪物。  月光如血,濺了它滿身。  這些年窮奇、檮杌和混敦的暴行她都看在眼裏,生民百姓的慘叫和求救她也不是沒有聽見,但她並不去勸它們。勸不勸得動是一回事,但她從來都沒有動過那種念頭。  她說,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善,一念惡,不過是眾生自苦而已,他人何可為渡。  於是便隻是每天捧著她那隻煉蠱盒朝出暮歸,對生靈塗炭視而不見,對民不聊生充耳不聞,沒事修煉一番她篤信的心法,一生似乎就要在這樣麻木不仁的日子中度過。  因為她也失去了時常要去仰望的人。  花弄影靜靜地凝望著窮奇,似乎想在它身上找出一點聞衍的影子,但結果可想而知。它雖然被聞衍養大,卻沒有學到一點聞衍的好,窮奇天生的惡和貪念戰勝了聞衍曾經帶給它的潛移默化的愛與溫暖,它根本不值得聞衍對它那般好。  “我知道怎麽找回陛下了。”  它抬起頭,第一句話是說這個。  它臉上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病態光采,眼睛睜得很誇張,死死地盯著花弄影,卻像是隻盯住了一片虛空。  窮奇可以拿一切事情去算計旁人,唯獨在這件事上不容許有任何玩笑。花弄影的煉蠱盒第一次從手中跌落,那堆母蠱蠕動著或肥大或瘦弱的軀體在如血的月光中倉皇逃竄,而巫蠱師本人卻來不及顧忌這些——她一輩子的心血。  就這樣,花弄影、窮奇、混敦和饕餮又走到了一起。以前的魔君魔將死的死,殘的殘,那三隻凶獸早就清除了異己,若不是巫蠱師的力量過於強大,而且尚有利用價值,花弄影也會被它們分體而食。  這一行人來到空明秘境之外,帶著一眾死士,用那些早就被煉空魂魄的死靈之體為他們擋住那些野獸、藤蔓和荊棘的攻擊。  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在空明秘境裏居然被襲擊得毫無還手之力,非要靠人牆勉強苟活下來,待到它們真正到達秘境中心,來路早已是屍橫遍野,猩紅漫天。  窮奇用尖銳的爪子瘋狂地刨地,它這輩子好像還是第一次有這麽狼狽的時候,但它已經顧不上狼狽與否了。  陣心下三尺確實有一個天工機巧盒,雕紋鏤花,精致非常。這種機巧盒分為三部分——主體、鎖蓋和鎖條,而且不能用蠻力拆毀,需要將鎖條後拉旋轉之後方可打開,這些事情都是聞衍教會它們的。  可是當它打開盒子之後,眼前卻隻是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女人,身上是陌生的服飾,臉上除了錯愕還有極度的驚恐。  窮奇本想一爪子拍死她,花弄影卻先一步走了上去,像一個好人一樣安撫著她的情緒。  後來它們才知道,她叫莫昭,來自現代世界。至於現代世界是個什麽世界,它們並不清楚,但那裏——也許是聞衍所去的世界。  莫昭順利地在一眾魔頭手中活了下來,並且過得還不錯,因為她總是能預見很多將要發生的事情,並且為它們提供應對方法。  最後窮奇和莫昭做了交易,它許她數千年長壽,她隻需要答應它一個小小的要求,不要她的命,也不要她的自由。  也許從那時候起,窮奇就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沒有那麽容易前往異界。  它不是聞衍,沒有在兩界間搭起平穩橋梁的能力。  它對莫昭說,如果它不幸在璿璣卦中被粉碎,一定要找到它的三魂七魄,將它的新肉身撫養長大,在恰當的時機將它抽取出來的記憶還給它。  這個契約訂得極有先見之明。  因為它、混敦、檮杌和花弄影確實都在空明秘境中喪生了。  璿璣卦開啟的那一瞬間,隻有窮奇的極少一部分元神被卷入了磅礴浩大的天道之力中,前往了它心心念念的——聞衍所在的世界,成為了一個羸弱的嬰兒,艱難地長大,艱難地恢複記憶,終於等到了與聞衍重逢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聞衍又回到了這一邊。  還好,它的主元神已經在這邊布好了萬全之策,隻要再給它一點時間,它便能用至高無上的禮節恭迎它的陛下回家。  不——不能再說“它”了。他如今已經有了人的姓名和身份,叫莫無涯。  那是莫昭給他取的名字,本意是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  春光褪盡,百花盡頭一個人影由遠及近,他走過的地方黑霧繚繞,陰沉濕冷,花草都靡頹。  那個人右耳上墜著鑲有絳色琉璃淚的窮奇乳牙耳墜,身長八尺,形貌昳麗,一襲窮奇紋冕服張揚而蘼麗,這時候聞衍才發現,他的眉眼和段音居然有八分相似。  隻是更為陰冷一些,更為淩厲一些,看上去頗有一種上位者的霸氣。  那一刻,聞衍頭腦裏有兩道聲音,一道說這就是將顧劍寒害得那麽淒慘的罪魁禍首,一道說這就是他闊別多年的昔日舊友,兩道聲音不分高低,吵得他有些頭疼。  “我等你很久了。”莫無涯朝他伸手,不是尖銳而殘忍的指爪,也不是慘白枯瘦的幹柴,他甚至連指甲蓋都沒變黑,手指勻稱修長,骨節分明。  “陛下。”  聞衍卻隻是撿起地上的弓,仔細地拂去了上麵的灰塵。  “你認錯人了。”  方才的畫麵,大抵都是眼前這個人故意讓他看的。說實話他現在心很亂,沒辦法很冷靜地做出判斷,但卻不能表露出一絲動搖,因為他怕自己一動揺,就會真正地失去自我。  “我確實認錯你太多回了。”莫無涯一步步走近,不緊不慢,袍角像是浸了血一般紅,普通的花一碰到就枯萎,“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回到我身邊吧。那個乞丐能給你的東西,我可以十倍百倍獻給你……陛下,連三界江山我都可以拱手相讓。”  “……我不需要。”聞衍冷聲道,“還有,他不是乞丐,他叫顧劍寒。”  或許是和顧劍寒朝夕相處太久了,他語氣冷起來的時候,聽起來倒與顧劍寒有七分相似,都帶著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冷,一點都不留情麵,也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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