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延正要跨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氣勢微斂,恭恭謹謹地跪了下來,目光卻從一旁的鞭子上移過,落在前頭重照的身上。衣服完整,背脊很直,臉色因為受驚有些蒼白,除此之外都看著很好,許長延想著李正業是不敢真打,略微放下了懸著的心。 重照偏頭衝他眨了下眼睛,甚至在背後給他比了個嘲笑的手勢。 像是在學堂裏,趁著太傅從麵前走過,重照在背後給他偷偷傳小紙條的場景。 李正業背手而立,也不是恨鐵不成鋼,他這兒子是太成鋼了,太出息了。出息到以後出了事,他豁出命都兜不住人的性命。 千言萬語悶在心口,李正業卻隻說了一句話,“你怎麽老闖禍?” 重照藏在衣服下的手微微收緊,他數年都未曾聽到這句話,仿佛是恍如隔世,自己還是幼年的時候闖了大禍,被李正業發現的時候,怒不可遏的時候就這麽質問他,責罰完了轉頭又給他兜住。 兜了近二十年,李正業自認一直在勤勉當個好家主好父親,讓小輩免於風霜雨雪,護佑安然長大。 重照彎下腰,忽然伸手撐了一下自己。 這個動作有些大,鍾氏和許長延都慌了,鍾氏道:“算了算了,重照先起來。” 許長延起身走上前,將人扶起來。他手緊緊握住重照的,臂彎相貼,另外一隻手自然地攬著他的腰,帶著不容拒絕和宣告主權似的霸道。 重照隻是一時腿麻,他捏了捏許長延的手示意沒事,卻把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了人身上,緩解小腿的酸痛,嘴裏認真地承認說:“爹,娘,對不起,我錯了。” 李正業一點也不相信他真的認錯,幼年闖的禍不少,每次闖禍了就乖乖認錯,認完了就繼續犯。 重照有些慌亂,他爹好像真的特別生氣,哄騙也沒用,他站直了身體,求助地看了許長延一眼。 許長延說:“李將軍,我兜得住。我向您保證,刀山火海,重照一點事都不會有。此處人多眼雜,讓晚輩跟您細細說清楚好不好?” 許長延態度謙和,他主動站在了晚輩的角度上,半點不提自己的官爵和身世,隻想先從兩家成親的問題上開始討論,心平氣和地商量是最有效的處理辦法。 站在一旁背著醫藥箱的林飛白看到了許長延的眼神,忙上前一步道:“李將軍,小侯爺和許大人情真意切,相互扶持,我作為旁觀者,看在眼裏,又是感動又是歆羨……” 李正業冷眼掃過來。 林飛白立即調整自己的角色,“我看小侯爺步子虛浮麵色蒼白,定是不舒服,李將軍,還是讓小侯爺回房容在下好好看一看。” 鍾氏忙點頭,拉著重照往外走。 許長延留了下來,等重照背影望不見了,他解開鬥篷,背脊很直,容色依然俊美無雙,原本謙和的眼卻變成了銳利如刀,又是那個朝堂上權勢滔天心狠手辣的九龍衛使。 許長延道:“伯父,來談談吧?” …… 重照回的是以前自己的房間,下人每天都打掃,沒什麽灰塵。 林飛白要給他診脈,重照說:“林兄,我剛剛都是裝的,真的一點事都沒有,也沒不舒服,就不用看了。” 鍾氏道:“還是看看吧。你爹硬拉著你讓藥材鋪的老大夫給你診脈,又罰你跪著,折騰了幾個時辰,有了毛病,有的時候你自己也注意不到。對了,把衣服解開,林大夫是信得過的,正好讓林大夫看看胎兒。” 重照眉頭一皺,他猶豫了會兒,看了看林飛白,林飛白說:“小侯爺,總是要看的。” 現在不看,將來胎兒月份大一點,就是必須看了。 重照起身脫了外衣,躺在矮榻上,把上衣撩起來。林飛白低頭診脈看胎位,重照穿著衣服有點痕跡,脫了衣服就特別明顯,腹部膨隆,身材變形。 鍾氏看了看,忽然背過身,時不時拿手帕擦臉。 林飛白各處按了按又揉了揉,道:“許大人還挺盡心,把你們兩個養的挺壯實,我看是沒什麽大問題,還是那些,補湯要喝,藥也別落下。” 林飛白低頭寫了點東西,重照問:“你在寫什麽呢?” 林飛白說:“男子懷孕的案例少之又少,醫藥書上幾乎罕見,我想把你記下來,放心,我不會指明你是誰。而且記錄下來與女子做比較,以後可以做參考。你要是覺得膈應,去跟許大人說,是他同意了的。” 重照挑了挑眉,“不用,我信他的安排都好。” 林飛白莫名被秀了一臉,收拾了東西出門,“我去後廚交代你的飲食問題。” 他合上了門,重照半披著外衣,走到他娘麵前。鍾氏眼睛紅紅的,白絹花的手帕緊緊攥在手裏。 重照抹了抹她眼角的淚,“娘,你哭什麽呢。我不是一點事都沒有嗎?” 鍾氏哽咽著把手放在他肚子上,說:“我生過兩個孩子,知道這有多辛苦。懷胎十月,身體有各種不適。特別是有你的時候,害喜把娘折磨得什麽都吃不下,硬生生瘦了老大一圈。等月份大了,腰酸背痛,生孩子的時候會更疼,你……你受得住嗎?” 重照由鍾氏揉著他的臉,勾唇笑道:“我真的不會有事。娘,我是斬將殺敵威風凜凜的將軍,這點小疼不礙事。” 鍾氏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以前多驕傲啊,怎麽會突然……當時一定很受打擊,怎麽不跟娘說?嗯?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跟家裏說?” 重照側身倒了杯水給她:“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怕你們承受不住。當時我也很亂,幸虧後來長延發現了,我還有林飛白易寧,他們處處照顧著我。” 鍾氏擦了擦眼淚,認真地看他,“那你告訴我,就這麽喜歡許長延這個孩子?娘不提他的身世背景,我就問你的真心?成為夫妻,同塌而寢,日日相見也不厭?” 重照看著她,沒說話,點了點頭。 鍾氏問道:“他若負你呢?” 重照道:“我不是女兒家,不要什麽清白。若是負我,我就提刀砍了。再不濟,爹這麽寵愛我,我狠不下心,爹也能砍,還有娘這麽喜歡我寵我,我有什麽好擔心呢?” 鍾氏笑了笑,“那你可真是有持無恐了。” 重照也露出了一絲笑,他把衣服套上,帶著他娘先去吃飯。李正業和許長延仍在談,看他們應該是要談好久,重照並不打算打擾。 許長延有本事,一口氣把嶽父拿下,沒本事,那就被嶽父打一頓露個可憐,嶽父消氣了,也就沒事了。 重照剝著蝦,一臉毫無擔憂的模樣。 李正業雖然生氣,他原先以為隻是在談婚論嫁,但沒想到已經生米煮成熟飯,那種白菜被豬拱了捏著鼻子也得認的惱火感讓他有些暴躁。 李正業沒問其他,就問:“你能給重照什麽?” 許長延思考了一瞬。 李正業步步緊逼,“你身世曲折,惠帝遺腹子,說是皇室血脈,卻沒有被正名。如今大齊奪嫡之爭愈演愈烈,五皇子虎視眈眈,很有可能陷重照於危難之中。如果你能搏一把登上帝位,如何能保證不後宮三千獨寵我兒?如果你失敗了,亡命天涯又該如何?” 許長延皺起了眉,他現在的確不能給重照一個安穩的環境,和一個明確的承諾。 李正業看得一清二楚,不說服他,他自然不能同意婚事。 他當然可以立即脫身,離開京城的漩渦,和重照隱居世外和睦平靜。但這絕對不是重照想要的。 許長延說:“實不相瞞,我從不認為我的身世是問題。伯父應該也是。我的命是他的,如果不能獨寵他一人,以後讓他提刀砍了我便是。” 頓了頓,他繼續說:“古有金屋藏嬌,他要自由要策馬奔騰要任意翱翔,我要給他一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統計投雷及營養液啦 非常感謝大家支持筆芯第80章 李家後院, 李重興拄著他那根拐杖,滿臉怒火地看著麵前阻攔他的家仆。這兩位舉著刀的都曾是跟著李正業上過戰場的兵士,硬是李重興如何威嚇怒罵都巍然不動如泰山。 李重興手裏的拐杖都舉起來要打人了, “我可是李家的大少爺, 你們憑什麽能阻攔我!我要親自去見我爹!” 家仆說:“老爺親口吩咐, 讓大少爺在後院休息, 不能去前廳。” 李重興要去推推不動, 抓著拐杖踉蹌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前院發生了什麽, 他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弟弟可真是給李家長臉了。李重興一開始也不信, 他知道重照有多抵製這回事。之前他怎麽也不肯答應許鴻義他們, 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一旦這麽做,李重照絕對會恨他一輩子。 他自以為自己是顧忌著了那點血脈相連的感情,高尚無私, 護佑著自己的親弟弟,而這人卻百般拒絕他的橄欖枝,還做出這樣有辱家門的事。 李重興想出去,探聽他這個好弟弟到底爬上了哪個男人的床。 李重興問道:“那小姐呢,重琴在哪裏?我想去看看她。” 家仆說:“老爺也吩咐, 小姐也在屋子裏,不能出門。” 李重興道:“那這樣吧, 你們帶我去看小姐, 我去看看我妹妹總可以吧?” 家仆對視一眼,李重琴住在更偏僻清冷的後院, 離前廳更遠,給人放行也可以。反正李重興雙腿跑不起來,若人跑了他們也能抓住。 李重興見他們一點頭,便自己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李重琴那邊走。李重興的腿已經在康複中了, 過了年基本就可以恢複了。他一路走的挺順暢,讓丫鬟通報了後,推門去見李重琴。 李重琴正在梳妝台前,李重興憤怒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麵,發出咚咚的聲響,他語氣不怎麽好,“你二哥的事你不知道嗎?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梳妝打扮?” 李重琴在臉上擦了擦胭脂水粉,又做了好看的發髻,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簪子。濃妝下的臉美貌非凡,看不出表情,她轉頭說:“我當然知道。說實話,我一開始很吃驚。二哥不是那樣的人。” 李重興輕哼了一生,李重琴道:“但後來我懂了點。二哥做事還是那麽莽撞沒有分寸。你知道,他肚子裏的是誰的嗎?” 李重興盯著她,麵露探究,李重琴嘴角帶了點諷刺的笑,麵目頓時有幾分扭曲,“那位九龍衛首尊使許長延的。我讓貼身丫鬟偷偷跑出去聽來的,應該是沒錯了。” 李重興驚愕得仿佛呆了,李重琴繼續道:“小時候二哥就跟此人關係好,好到能穿一條褲子,那時候我就生氣二哥偏心這人。不過之前有傳聞說許長延這人是惠帝遺腹子,半真半假誰也不敢信,如果是真的,那二哥肚子裏的豈不是皇嗣?”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入宮求榮華富貴,不就是靠的懷上皇子嗎?她前腳還沒踏進皇宮的門,他哥怎麽就爆出事情來了? 李重興怔了好片刻才從驚詫中緩和過來,半晌,他緩緩地說道:“許長延是個什麽東西,那些話都是謠言,信不得,你看皇上對此事可有表過態?他終究是姓許而不是姓魏,登不上台麵,你入了宮,去幫貴妃娘娘,完成五殿下的春秋大業,榮華富貴少不了。” 李重琴輕蔑一笑,“皇上不表態,那並不代表他沒聽見,聽見了他卻不澄清,卻任由流言傳開,還放任許長延不管,你不覺得奇怪嗎?” …… 當然奇怪,不隻李重琴覺得奇怪。流言紛紛,衡帝不是聽不見,造謠皇室,按理說是個君王都要發怒了。衡帝在朝堂上,說起此事,隻一句“清者自清”輕飄飄地過去了。 蓋因為丞相同他答應過,百年後丞相替他擔殺死親弟的罪名,他不動許長延。 衡帝很快被第二個消息給驚到了。 李家已經不是官宦人家了,所以這個消息傳到宮裏比較慢,幾乎和九龍衛首尊使大人請旨賜婚的奏折差不多到。 衡帝看了許長延寫的奏折,又確認了消息,臉色變了又變。他揮手讓人先下去了,對服侍在身側的夏老公公說:“你說這荒謬不荒謬?朕這輩子子嗣凋零是沒錯,嫡子一個都沒保住。朕這早已過世的弟弟,卻留了個兒子,子孫延綿。” 夏老公公不動聲色,背後卻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笑了笑,慢慢地說:“陛下。莫要多想。許大人這孩子您也是看著長大的,您待他如親子一般,如今他成家立業有望,您該開心才是。” 衡帝輕哼了聲,目光落在那封字跡優美的奏折上。許長延寫字內斂圓潤,很是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許長延奏折能遞上來,那一定是經過了李正業的點頭了的。衡帝道:“開朝始祖皇帝就是立了男後,生下來的孩子個個聰明伶俐睿智非凡,長延能有這氣運,朕倒是有幾分歆羨了。” 和皇後琴瑟和鳴的是他,極要麵子清白又軟弱妥協了的也是他,現在又說小輩們的酸話,夏老公公滿頭冷汗,半句也接不下了。 衡帝寫了個閱字,把奏折一丟,“去,拿去給丞相瞧一瞧。” 夏老公公拿了出門讓童寧給暖閣裏的丞相送過去。彼時丞相正準備出門,他接過奏折翻了翻,露出一個笑,“給我放在桌子上去。” 童寧一愣接過,他從沒見過丞相露出這樣明媚真誠的笑,在陽光下這個老人仿佛也多了幾分暖意和煙火氣息。 等童寧轉過身,卻見丞相還站在暖閣的廊簷下,雙手收在袖子裏,他鬼使神差地問:“丞相大人,您怎麽還在這兒呢?” 丞相轉頭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半眯著,笑道:“我曬會兒太陽,這裏很暖和。今天我太開心了,忍不住想歇一歇,你要是願意,就陪我這個老不死的站一會兒。不會很久,我就要去禮部給會試正榜複審去了。” …… 天子專屬機構九龍衛居然出了七八個人,官服長劍護送著一輛侯府馬車,慢悠悠地在京城官道上走過。 許長延以權謀私謀得很開心,他坐在馬車裏,重照因為有點累,靠在他懷裏打著瞌睡。許長延低頭就可以親吻他的額頭,看著懷裏的人的睡顏,他深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做抱得美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