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加這才發現,由於心髒絞痛,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心口上。 他清了清嗓子,恍若無事地收回手,冷淡道:“或許是旅途疲憊,有些煩悶了。” 此時正是正午,他們的五輛馬車夾雜在國王和貴族們的車隊裏,前往都城之外的聖鴻林夏宮,參與一年一度的“國王狩獵日”。 那裏建立著一座華麗的宮殿,夏宮外的王室森林麵積龐大,因為免受伐木者和獵人的侵擾,森林裏樹木繁茂,野獸龐雜,是王室貴族最向往的狩獵天堂。 由於要見到他親愛的國王陛下,路加被迫換上了宮裝裙,這讓他本就煩悶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遲早要把這身行頭換下來,他發誓。 此時少年一襲紅裙,裙擺如玫瑰盛放,整個人深陷入深色的絲絨軟枕中,更襯肌膚細白嬌嫩。 一隻嬌生慣養的金絲雀,表情卻凶惡得仿佛能一口咬死一頭雄鹿。 咄咄逼人地美豔,隻是臉色蒼白得讓人心疼。 這或許是因為路麵崎嶇,而馬車行駛得不夠平穩,蘭斯想。殿下的身體還未完全康複,不習慣舟車勞頓。 他掛起窗簾,展開車窗。 潮濕的風帶著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吹入車廂內,路加頓覺頭腦一清。他望著窗外匆匆駛過的林木思索,鼻尖忽然飄來了紅茶和牛奶的芳香。 他麵前有一盞白瓷杯,奶茶溫柔地轉著漩渦。 路加掃了一眼微笑著的蘭斯。 他從蘭斯手中接過茶盞,小小抿了一口。 甜牛奶,腥味小,甜味重,蘊藏著紅茶的香。 路加舌尖微顫,眼睛滿足地眯起。 若是換了個人肯定會嫌這紅茶太甜,但它的味道對路加來說剛剛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嚐便知道是用了心。 “手藝不錯。”路加挑剔地說。 “殿下喜歡便好。”蘭斯笑著說。 他笑容平和寧靜,像蒙著霧靄的遠山,即便是鳥兒振翅的微小聲音都清晰可聞,從山那裏得到回響。 路加感覺自己就是那隻鳥。 他的心緒平靜多了。 “你會殺死叛徒嗎?”他抿著奶茶問。 “我想不會。”蘭斯說。 “也是,”路加揶揄他,“畢竟聖子閣下是為了寬恕罪人而來人間的,不和我們這些俗人同流合汙。” 蘭斯淡淡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讚同拿聖靈降世開玩笑不過也隻是“淡淡”的責備。 “不過,你真的能像教義中說的那樣完全寬恕叛徒嗎?”路加說,“被最親近的人背叛,還是會憤怒吧。” “我沒有過您所說的體驗,殿下。”蘭斯道。 他最親近的人,溫士頓老公爵已經過世了,修道院裏養育他的嬤嬤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所以他可以免於體會到被重要之人背叛的痛苦。 ……如果是殿下背叛了他呢? 不,這種情況根本不會發生。他無欲無求,一無所有,無法被奪走任何東西,也就談不上被背叛了。 他正想著,忽聽路加輕聲開口:“我明明對他足夠好,為什麽他還不滿足,連命都不要呢……” 小王子目光空茫,舉著茶杯的手懸停在半空,搖搖欲墜。 他在為那名管家的背叛而難過。 “‘貪婪’是人的原罪,殿下。”蘭斯寬慰他說,“人的欲望永遠都不會滿足,這並不是您的錯。” 蘭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難道他自己就可以超凡脫俗嗎? 他對殿下,最初是“想多看一眼”,然後是“想畫下來”。 殿下滿足了他的欲望,他便貪婪著“真正觸摸”,貪婪著“畫下裸體”…… 以後還會有更貪婪的願望嗎? 比“觸摸”更貪婪的願望,會是什麽呢? 像歌聲一樣的柔軟音調忽然闖入他的腦海。 蘭斯一怔,雙手因緊繃而顫抖,極力克製住想要向神懺悔的衝動。 “殿下,茶要涼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嗯。”路加心不在焉地說。 明明不燙了,他還是很珍惜似的小口抿著奶茶。每一口甜膩都將他從原主的夢境裏拉回現實,讓他的心髒落回實處。 ……畢竟原書的蘭斯洛特可不會調製這麽合口味的奶茶。 是啊,他和原主的人生軌跡,已經完全不同了。 路加望向窗外,仿佛已經看到了陽光從雲層間隙傾瀉而下。 就在這時,疾行中的馬車突然停止,受慣性影響,路加猛地向前撲倒。 他本能閉上了眼,但想象中磕碰的痛感並未出現。一雙手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身軀,沒有讓他撞上廂壁。 路加緩緩睜眼,滿目是銀色絲緞一樣的長發,細嗅還有淺淺的草木香。 白瓷杯碎在身旁,那些他舍不得喝掉的奶茶從蘭斯身上淌到了軟枕上,滿室都是甜膩的奶香。 他忽然靈光一現。 路加迅速掙脫對方的懷抱,抬臉時,鼻尖蹭過了蘭斯的下頜線。 他從地毯上撿起半罐僥幸未碎的牛乳,往自己身上一倒。 這樣一來,紅裙灑了牛乳,徹底沒法穿了。 路加將牛乳瓶隨手一扔,吸足一口氣,故意高聲喊道:“看你做的好事!這麽貴的衣服就這麽被你毀了,你賠得起嗎?” 他一邊喊,一邊向蘭斯眨了一下右眼,最後用口型說了句“謝謝”。 穿回男式騎裝的機會,這不就有了嗎? 路加心情非常愉悅。 他沒有注意到,他忠誠的仆人並未像以往那樣發出禮貌的回應,而是僵直著身體,連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有那麽短短幾秒,蘭斯的手握在了小王子的腰身上。 柔軟的金發蹭在他頰邊,帶著能融化一切的溫熱。 惡魔實現了他不該有的願望。 而殿下對此,一無所知。第18章 情侶服裝 車隊停滯下來。 路加隻“失去”了一件長裙,前麵的那輛馬車就沒有他這麽走運了。 雨天路麵泥濘,拉車的馬一蹄踏進了泥坑,連馬帶車翻倒,國王攜帶的行李撒了滿地。 摔的是國王的馬,撒的是國王的財物。 貴族們紛紛前趕來獻殷勤,對國王的損失扼腕歎息。趁混亂之際,路加則溜出車廂,把管家裝好的兩箱裙裝全部倒在了泥地裏。 蘭斯替他撐著羊皮傘擋雨,對他糟蹋別人勞動成果的行為不置一詞。其他仆從和侍衛也隻垂著頭當看不見。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聲口哨吹響,雨幕中紅發青年翻身下馬,落在路加身前。 夏佐塞西爾瞟了眼散落在地的裙裝,嬉皮笑臉地行了個禮:“恭喜殿下得償所願。” 他沒帶任何防雨器具,高高大大在雨裏一站,挺拔得像沾滿泥水的長筒軍靴。 路加慢條斯理地脫下白絲手套,甩進泥水裏,才抬眼看他。 “來我這湊什麽熱鬧。” “來恭喜你,”夏佐笑著說,“負責修建國王禦道的貴族偷工減料,一下雨就會踩塌路麵陷進泥坑。這事一直沒人管,不過這次摔的是國王的馬,那位負責人終於該倒黴了。” “負責的貴族……”路加挑眉,“弗羅門斯公爵?” 弗羅門斯家族是大王子的母族,自從溫士頓公爵死後,哈帝弗羅門斯就是唯一的異姓公爵,任為宮相,在宮中可謂權勢滔天。 “懶王”自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巴不得把政務全交給弗羅門斯公爵,自己好落得清閑,盡情享樂。 也怪不得管家不見蹤影,原來是去擔心真正的主人去了。 “倒黴?”路加嘲諷道,“別做夢了夏佐,憑陛下的記憶力,你猜他會多長時間忘了這事?兩天,三天?” 夏佐“嗤”地一聲強行憋住了大笑,他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這裏,笑著搖了搖頭。 “這事先不說。”他打量路加,“你沒衣服穿了吧。我借你?” 路加微一猶豫,夏佐便立刻補充道:“全新的。” “……好吧。”路加勉為其難。 夏佐吩咐隨從去取。 他一回頭,便見路加伸手撕扯著裙裝的腰帶,大有一刻都不想再穿、直接就地脫掉的意思。 “路加!” “殿下。”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渾厚一溫雅,都有勸阻之意。路加抬頭掃過夏佐和蘭斯,疑惑道:“怎麽?” 夏佐冷淡地瞥了一眼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蘭斯,轉眼對路加露出了無奈又認真的神色。 “這裏人多眼雜,看到你……不太合適。” “想看就看好了,有什麽可遮掩的。”路加繼續解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