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吉和我經常通信,我告訴他當地的新聞,盡我最大的努力把信寫得好一些——寫信一直是我的一個弱點。可愛的裏吉見信如見其人,信寫得總是那樣親切、中肯。他不厭其煩地勸我多出去走走。


    人們時常舉辦舞會,我通常都不去參加,因為我們沒有汽車,所以應邀去一兩英裏之外參加舞會是不現實的。雇用馬車和汽車的費用很高、除非極特殊的情況,我們一般不乘坐,有的舞會因女子不夠,也會盛情邀情。專車接送,或者在那兒過夜。


    在楚德雷夫的克利夫德將舉辦一個大型舞會,主人邀請埃克塞特的駐軍參加,並詢問他們的朋友是否能邀請到一些姑娘。我們家的老朋友,特拉弗斯退役後就駐在楚德雷夫,他建議邀請我參加。特拉弗斯的妻子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到他們家住一夜,第二天參加舞會。我欣然接受了這一盛情邀請。


    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位叫亞瑟·格裏菲思的朋友來信。他的父親是當地的牧師,他在軍中服役——是個炮手。


    我們倆是好友。亞瑟信中說他的部隊此時正在埃克塞特駐防。遺憾的是這次他不能夠應邀趕來參加舞會,為此,他感到惋惜,他真心希望能再次跟我跳舞。“不過,”他寫道,“在參加跳舞的軍人中有一位叫克裏斯蒂的,你找找他好嗎?他的舞跳得很好。”


    舞會開始不久,克裏斯蒂就與我相遇了。他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高個子,一頭卷發,鼻子有趣地向上翹著,看上去頗為自信。主人將他介紹給我,我們跳了兩個舞。他告訴我,他的朋友格裏菲斯介紹他來找我。我們配合得很默契,他舞步嫻熟,我又跟他跳了幾個舞。那天晚上,我盡興而歸。


    大約在一星期或十天以後的一天,我在我們家對過的梅勒家裏喝茶,母親打來電話:“快點回來好嗎,阿加莎?這兒有位小夥子在等你。我不認識他,也從未見過。我請他用茶。看樣子他要一直呆下去,等到你回來。”


    我悻悻而歸,感到掃興。我猜想來者一定是一位討人嫌的海軍少尉,他曾要我讀他寫的詩。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


    我走進客廳,看到一位年輕人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他臉色微紅,顯出有些尷尬,不得不做一番解釋。他沒有因為見到了我而感到興奮,大概以為我記不得他了。不過,我還是記起了他,盡管他的到來使我感到驚詫。我從未料到還會再次見到格裏菲思的朋友克裏斯蒂。他含糊其詞地解釋說,他不得不乘摩托車到托基來,他覺得最好還是來看看我。他隻字未提如何費了一番周折才從亞瑟·格裏菲思那兒弄到了我的地址。不一會,談話的氣氛就變得融洽了一些。母親因我的到來輕鬆了許多。阿爾奇·克裏斯蒂經過一番令人難堪的解釋後,變得高興起來。我也有些自鳴得意。


    談話間天色漸晚。母親向我發出婦女們特有的暗示,征詢我是否留這位不速之客用晚餐,要是留他用晚餐,該招待他什麽。聖誕節剛過,食品貯藏室裏還有冷火雞。母親看到我做出了肯定的暗示後,就問阿爾奇是否願意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便飯。他毫不遲疑地欣然接受。我們一道吃了冷火雞、沙拉、奶酪及其他一些東西,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隨後,阿爾奇騎上他的摩托車,一溜煙地趕回埃克塞特。


    後來的十多天裏,他經常不期而至。阿爾奇對自己的一切都不隱瞞,他告訴我他如何迫切期望轉到新組建的空軍服役。為此我感到震驚,人們都害怕飛行。但阿爾奇卻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他認為空軍是有發展前途的軍種,將來一旦發生戰爭,首先需要的是空軍。他並不是酷愛飛行才要求進空軍,而是因為那兒有更多的晉升機會。在陸軍是沒有多大發展前途的。炮兵晉升得太緩慢。他試圖抹掉我心目中飛行的浪漫色彩,但卻沒有做到這點。我那充滿幻想的浪漫天性第一次與他那理智的實用主義處世哲學相抵觸。一九一二年,仍是一個情感多於理智的世界。青年女子對小夥子們充滿浪漫的幻想,小夥子們心目中的姑娘也被理想化了。


    從我外祖母那個時代以來一直如此。


    我跟阿爾奇對待各種事情的反應迥然不同。從倆人一開始接觸,這種彼此間的“陌生”的新奇感就強烈地吸引住對方。


    那年元旦,我邀他一道參加新年舞會。整個晚上他都表現出異常,幾乎沒怎麽跟我說話。我們一起跳舞的有四個人或六個人。每次我跟他跳完一支曲子下來,坐下休息時,他都緘默不語。我跟他搭話,他也隻是語無倫次地應酬。我迷惑不解,仔細瞧了他一兩次,不知他到底怎麽了,有什麽心事。他似乎不再對我感興趣。


    我的感覺遲鈍,這時我本應領悟到當身邊的男子像綿羊一樣謙卑恭順、反應遲鈍、不能專注地聽你講話時,他一定是墮入了情網,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我怎麽會知道呢?我連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記得當時我收到了裏吉寫來的一封信,自言自語道:“過兩天再看吧,”說著就把它扔進客廳的櫃櫥中,直到幾個月後才把它找出來。我大概多少也意識到自己感情的變化。


    我們在新年舞會的第三天去聽了一個音樂會。音樂會結束,我們一道回到阿什菲爾德。像往常一樣。我倆到學習室裏彈鋼琴。阿爾奇淬然絕望地告訴我,他過兩天就要離開這兒,要去索爾茲伯裏平原接受飛行訓練。他急切地說:“你得跟我結婚,一定得跟我結婚。”他說,從打第一天晚上跟我跳舞他就產生了這一熱望。“為了弄到你的地址,為了找到你,我費盡了周折,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我心中隻有你,永遠不會再有別人了。你一定得嫁給我。”


    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經與別人有了婚約。他瘋狂地擺動著一隻手.表示不管它什麽婚約。“婚約又怎麽樣?你隻要把它解除不就行了嘛。”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夠也不可能這樣做。”


    “你當然可以!我沒有跟誰訂過婚,要是有的話,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解除它。”


    “可是我不能這樣對待他。”


    “別胡說了。有些事情是得要人去做的。如果你們之間愛得很深的話,那你們幹嘛不在他去國外前結婚?”“我們覺得……”我有些遲疑,“最好還是等等再說。”


    “我就不願意。也沒打算等。”


    “即使結婚,也還得等幾年以後。”我說,“你才是一個少尉。到了空軍裏地位也不會有什麽改觀。”


    “我可是一年也等不得了,就想這個月或者下個月內跟你結婚。”


    “你瘋了,”我說,“簡直是信口胡說。”


    我想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後來,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正視現實。這件事對我母親震動很大。她曾一直為此而擔憂,不過僅是擔憂而已。她聽說阿爾奇將要離開這裏去素爾伯裏平原,如釋重負。可是猛然將她推到既成的事實麵前,她懵了。


    我對母親說:“很抱歉,媽媽,我不得不告訴您,阿爾奇·克裏斯蒂向我求婚了,我想嫁給他,非常地想。”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麵對現實——盡管阿爾奇不情願這樣,母親仍然固執己見:“你們用什麽結婚?”她質問道,“你們二人有錢嗎?”我們的經濟狀況的確槽透了。阿爾奇僅僅是一個年輕的少尉,隻比我年長一歲,沒有分文儲蓄,全靠自己的微薄的收入和他母親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一點點資助。而我卻隻有祖父遺囑中的每年一百英鎊的固定收入。至少要等好幾年,阿爾奇才能有經濟能力建立家庭。


    他臨行前痛苦地對我說:“你母親讓我麵對現實。我認為其他都無所謂!不管怎樣,反正我們得結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認為我們目前還不能夠結婚。我將為此不惜一切努力,想盡一切辦法。到了空軍情況會好些的……隻是在空軍裏也跟在陸軍裏一樣,不鼓勵年輕軍人早結婚。”我們彼此望著,我們都還年輕,卻也深深陷入兩情繾綣的熱戀之中。


    我們的婚約維持了一年半。這期間倆人的感情波動很大,忽冷忽熱,內心中充滿著愁苦,因為彼此都感到我們所追求的乃是某種永遠不可及得的幻影。


    我拖延了近一個月沒給裏吉寫信,主要出於負疚之感,也多少因為我難以使自己相信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從夢幻中清醒過來,回到我的過去。


    盡管如此地歉疚和感傷,給裏吉的信終究要寫的,更糟糕的是裏吉對我表示同情和寬容。他勸我不要為此而苦惱,他相信這不是我的過錯;這類事情屢有發生,在所難免。


    我們的境況槽得不能再糟了,窮得叮當響。此時家裏又遭受了一個經濟上的打擊。曾與我祖父合股的紐約h.b.查夫林公司突然破產了。這意味著母親每年惟一的收入完全斷絕了。姨婆情況不同,比較幸運。她的錢也曾留在查夫林的股份中。公司的股東之一,貝裏先生一直為她的資產而擔憂操心。作為納瑟尼爾,米勒的遺婿的代理人,他覺得應該對她負責。姨婆需要用錢時,隻要給他寫封信,貝裏先生就會匯寄現金來。一天,貝裏忽然向她提出建議,請求允許將她的資本投入別的股份公司中,姨婆感到憂傷和不安。


    “您是說,要我把錢從查夫林公司的股份中抽出來嗎:”貝裏先生閃爍其詞地對她說:“您得親自督管您的投資,您生在英國,又居住在英國,但又是美國人的遺妻,目前的狀況是欠妥的。”他羅列的幾條理由其實都是些借口。姨婆同意了他的建議。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女人在處理經濟事務方麵都會全盤接受任何她們所信賴的人的忠告。貝裏先生懇求把這件事情交給他辦理。保證能讓她得到幾乎和以前同等的收入。姨婆很不情願地同意了。就這樣,h.b·查夫林公司倒閉時,她的資金已平安轉移,得以幸免。那時,貝裏先生已經離開了人世,他為合作者的遺孀盡到了自己的義務,同時也沒有泄露出公司缺乏償還能力的隱私。公司裏的年輕人好大喜功,使企業出現表麵興盛的假象,實際上卻搞過了頭,在全國各地開辦了太多的分公司,在推銷方麵耗資巨量。不管是什麽原因,公司以徹底破產而告終。公司的破產對我和阿爾奇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屬於我的那每年一百鎊固定收人,不得不與母親共用。麥琪無疑也會提供一點援助。如果賣掉阿什菲爾德邸宅,母親的生活還勉強能有保障。


    後來,事態的發展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槽。約翰·查夫林先生從美國寫信給我母親,深表了他的歉疚,並說她每年可指望得到三百英鎊的進款。這筆錢不是歸原公司所有,而是從他個人的資產中抽出來的。這筆款子將一直供養到她的終年。但是,這僅僅解除了我們眼前的憂慮,母親一旦去世,進款也就終正,惟一可指望的就隻有那一百英鎊的收入和阿什菲爾德邸宅。我寫信給阿爾奇說我不能期望嫁給他了,我們應該彼此忘記。阿爾奇執意不肯。他要想方設法掙一筆錢,以用於結婚,甚至足以供養我母親。他使我增強了信心,獲得了希望。我們再次恢複了婚約。


    阿爾奇向他母親透露了我們訂婚的消息,井像每個年輕小夥子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們的女友那樣將我大加稱頌一番。佩格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兒子。但不管她怎樣為此而對我產生疑慮,她還是分外熱情地款待了我,可以說是滿腔熱忱。她聲稱她非常喜歡我,對我非常滿意——我正是她期望兒子能夠找到的那種女子,等等,等等。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其實她認為兒子還年輕,不是結婚的時候。她並沒有挑剔我——那對我來說會是更糟心的了。不管怎麽說,她確信我們的婚約將永遠不會成為現實,所以她待我很親切,我對此微感尷尬。阿爾奇對他母親怎麽看我和我對她的看法並不太感興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孤芳自賞,從不關心別人如何評論他或者他的親屬。他腦子裏隻有他個人的意願。


    一九一三年,人們似乎沒有料到戰爭即將爆發。有關要打仗的話人們已聽了多年,根本不會引起注意。與別人打仗被認為是瘋狂之舉。至於西北部邊境或海外發生的衝突,那是另一碼事了。


    某位大公在塞爾維亞遇刺的消息傳來,人們都覺得事情發生在遙遠的地方,與我們毫不相幹。在巴爾幹半島,刺殺事件時有發生,人們也司空見慣了。至於此次刺殺案會波及到英倫三島,那是不可思議的。我所說的不隻是當時我一個人的感覺,絕大多數人也都這樣想。刺殺事件發生後不久,令人難以置信的戰爭風雲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頃刻間恐戰的流言甚器塵上,但這畢竟隻是報章的宣傳。文明發達的國家是不會進行戰爭的。況且已經多年不見戰火硝煙了,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了。


    人民,實際上每一個人,除了幾位高級部長大臣和外交部上層人物以外,都沒有將會發生戰爭的思想準備。人們把有關戰爭的傳聞權當政客們的肆意捏造。然而,就在一天早晨,戰爭猝然爆發了。


    英國進入了戰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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