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克裏·波洛坐在一等車廂的一角,列車飛馳在英格蘭的鄉村上。


    沉思中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齊齊的電報,打開來重新讀過:


    乘坐四點三十分從潘克熱斯發出的快車,通知車長,在溫珀裏停車。謝弗尼克-戈爾


    他把電報重新折好,放回衣袋裏。


    列車車長很會逢迎。這位紳士是要去拉夫克洛斯的嗎?噢,是的,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爵爺的客人總是要列車停在溫珀裏。“一種特權,我想是的,先生?”


    從那時起這位車長兩次造訪本節車廂——第一次是為了向這位乘客保證他將獨享一節車廂,第二次是為了宣布列車運行晚點了十分鍾。


    列車本應於七點五十到達,但當赫爾克裏·波洛下車來到這個鄉村小站的站台上,在那位殷勤的車長手中放上一枚他期待已久的銀幣之後,已經是八點過兩分了。


    汽笛鳴響,這列北去的火車重又開動了,一位身著墨綠色製服的高個子司機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嗎?到拉夫克洛斯去的?”


    他拎起偵探整潔的小旅行包,領他走出車站,一輛大勞斯萊斯正等候著。司機打開車門請波洛進去,把一塊華麗的厚毛毯蓋在他膝蓋上,然後開動了汽車。


    大約十分鍾的鄉間行駛之後,汽車拐了個大彎來到一條小徑,駛入一個寬闊的大門,門兩側有巨大的石獸把守。


    他們駛過一個花園來到一所房子前麵,這時,門開了,一位儀表不凡的管家出現在台階前。


    “波洛先生嗎?這邊走,先生。”


    他引路步入大廳,打開右手中間的一扇門。“赫爾克裏·波洛先生。”他宣告道。.99csw


    房間裏有幾個身著晚裝的人,而當波洛走過去,飛快地掃視一圈後,立即發現他的露麵並非人們所期待,每位在場者的眼睛都掩飾不住驚訝地望著他。


    這時一位黑發已略有發灰的高個子女人不太肯定地朝他轉過身來。


    波洛朝她鞠躬示禮。


    “非常抱歉,夫人,”他說,“恐怕我的火車晚點了。”


    “沒關係。”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含糊地應道,她的眼睛仍然疑惑地盯著他,“沒關係,先生——呃,我沒怎麽聽清……”


    “赫爾克裏·波洛。”


    他清楚而明白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他聽到身後的某個地方突然發出一聲尖尖的吸氣聲音。


    此刻他才意識到顯然主人不在這個房間裏,他禮貌地低聲道:


    “您知道我要來嗎,夫人?”


    “噢——是的……”她的表情卻並不令人信服,“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如此,但我非常不切實際,波洛先生,我什麽都忘記了。”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隱憂的喜悅,“人們告訴我一些事,我很想去做——但它卻從我的頭腦中溜掉了!消失了!好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似的。”


    然後,她才想起她延誤已久的職責,向周圍掃視了一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我希望您認識每個人。”


    盡管顯然不是時候,這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表明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試圖擺脫做介紹的困境,以及回憶起人們正確的名字的負擔。


    做出了最大努力來麵對這種特殊場合的窘境,她又加了一句:


    “我女兒——魯思。”


    站在他麵前的姑娘也是高個黑發,可她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與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漂亮的、線條柔和的麵容相反,她長著輪廓分明的鼻子,略微有些鷹鉤,和瘦削的下巴。她的黑發流向腦後,做成很多個小發卷。她的臉色像康乃馨一樣清新明亮,無需脂粉,她是,波洛認為,他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之一。


    他還看出,她的聰明不亞於她的美貌,並且推測她很自負,又有點脾氣。她的聲音在她說話時,語調略微拖長,從容不迫地吸引住聽眾。


    “多麽令人激動,”她說,“有機會招待赫爾克裏·波洛先生!我猜是老爺子給我們安排了一次小小的驚喜。”


    “那麽,您不知道我要來嗎?小姐?”他馬上問。


    “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既然如此,我必須在晚飯以後把我的簽名冊拿來。”


    這時從大廳裏傳來一聲鑼響,管家打開門宣告:


    “晚飯準備好了。”


    正當最後一個字話音未落之時,令人奇怪的事發生了。這個家庭中的主管人,就在此刻,變得異常吃驚……


    變化如此之快,他馬上又恢複了訓練有素的奴仆麵孔,以至於人們如果不是湊巧看到的話就注意不到他所發生的變化。而波洛,卻湊巧看見了。他不明就裏。


    管家猶豫地站在門口,盡管他的臉又恢複了應有的表情,可他的手指卻顯得緊張而僵硬。


    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含混不定地說:


    “哦,天呐——這太不正常了。真的,我——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魯思對波洛說:


    “這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波洛先生,事實上我的父親至少二十年來,頭一次在晚餐時遲到了。”


    “真是非比尋常……”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尖聲叫道,“傑維斯從不……”


    一個上了年紀,英武頗有軍人風度的男人走到她跟前,友好地笑著,“好個老傑維斯?終於遲到了!照我看,找不著領扣了吧,您說呢?或者是傑維斯也染上了我們的毛病?”


    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用一種低低的疑惑不解的聲音說:


    “可是傑維斯是從不遲到的。”


    幾乎顯得荒謬可笑,由如此簡單的“不幸事件”導致了恐慌,然而,對赫爾克裏·波洛來講,這並不可笑……在這恐慌的背後他感到不安——甚至憂慮,同時他覺得,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居然不出麵會見他這位以如此隱秘方式召來的客人是很奇怪的事。


    此刻,顯然大家都不知該怎麽辦。誰也不清楚該怎樣應付這種從未有過的場麵。


    最終是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采取了行動——如果這稱得上是行動的話。自然她的態度依舊模棱兩可。


    “斯內爾,”她說,“你們老爺……”


    她沒把話說完,隻是期待地看著管家。


    斯內爾,顯然習慣了他的女主人了解情況的方式,明確地回答了這一含糊的問題:


    “傑維斯老爺八點差五分下樓,夫人,直接進了書房。”


    “噢,我明白了……”她的嘴巴仍然張著,眼睛似乎盯著很遙遠的地方,“你不覺得——我是說——他聽見了鑼聲?”


    “我想他一定聽得到,夫人,鑼就是在書房門口敲響的。我不知道,當然,傑維斯先生是不是還在書房,不然的話,我就會提醒他晚餐已準備好了,現在我去請他嗎,夫人?”


    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顯然由這個提議得到了解脫。


    “呃,謝謝你,斯內爾。是的,去吧,當然要去請他。”


    當管家離開房間時,她說:


    “斯內爾真是一件珍寶。我全都依賴他,我實在不知道沒有斯內爾我該怎麽辦。”


    有人低聲附和,但沒人說話。赫爾克裏·波洛一見滿屋子的人突然都神情專注起來,就感到他們每個人都處在緊張狀態之中。他的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眾人,簡單地分了分類。兩位年長的男子,有軍人風度的那位剛才說過話了,另一位清瘦的灰發男子,緊閉著雙唇。兩個年輕人——完全不同的類型。一個留著小胡子,神情傲慢,很可能是傑維斯爵士的外甥,在布盧斯的那位。另一位,柔軟亮澤的頭發梳向腦後,相當英俊,看上去明顯屬於下等階層。一位小個子的中年婦女,夾鼻眼鏡下有一雙慧黠的眼睛,還有一位火紅頭發的女孩。


    斯內爾出現在門口。他舉止有度,但在那不露聲色的管家外表的掩飾之下,卻顯示出焦慮之情。


    “請原諒,夫人,書房的門被鎖住了。”


    “鎖住了?”


    這是個男子的聲音——富有活力,警覺,帶著點激動。是那位有著一頭美發的英俊青年說的,他接著急急地說:


    “要我去看一下……”


    但是赫爾克裏·波洛冷靜地發號施令了。他做得如此自然,以致於沒有人,對讓這個剛剛到來的陌生人控製局麵而感到奇怪。


    “來吧,”他說,“讓我們到書房去。”


    他又對斯內爾說:


    “請您帶路。”


    斯內爾服從了,波洛緊隨其後,而其他人也像一群綿羊似的跟在後麵。


    斯內爾領眾人穿過大廳,走過龐大的曲形分叉樓梯,經過一座巨大的老式鍾和放著一麵鑼的壁龕,沿著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到盡頭,停在一扇門前。


    這時波洛越過斯內爾,輕輕轉動門把手。它轉動了,但門沒有打開。波洛輕輕地用手指關節敲敲門板,他敲得越來越重。突然,他停下來俯身把眼睛貼在鑰匙孔上。


    慢慢地他直起身,環顧四周,神色凝重。


    “先生們!”他說,“這扇門必須馬上撞開!”


    在他的指揮下,兩個高大強壯的年輕人向門板撞去,這可並非易事,拉夫克洛斯家的門都是非常結實的。


    最終,鎖鬆動了,在木頭爆裂的聲音中整扇門倒向屋內。


    此刻,每個人都呆呆地站在走廊裏,望著屋裏的情景。燈亮著,靠左手的牆是一個巨大的寫字台,以堅固的紅木製成。一個高大的男子癱坐在椅子上,不是在桌前麵而是在桌子邊上,所以他正好背對著眾人。他的頭部和上半身靠在椅子的右側,右手和胳膊垂在下麵,在他右手下方的地毯上,有一把閃亮的小手槍……


    無需多想,事情明擺著,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爵士開槍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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