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套時髦的公寓,房間裏的家具也挺新潮,扶手椅做成長方形,高背椅做成三角形,一張新式寫字台擺在窗前成長方形,桌旁坐著一個小個子老頭,他的腦袋是這間房裏惟一不是方形的東西,它是蛋形的。


    赫爾克裏·波洛先生正在讀一封信:


    地址:惠普雷拉夫克洛斯


    電報:拉夫聖瑪麗拉夫聖約翰韋斯特夏爾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赫爾克裏·波洛先生:


    親愛的先生,——發生了一樁事必須得到極為細致和慎重的處理。我曾經聽說過您的業績,並且決定把這件事托付給您。我有理由相信我正受到敲詐,但出於家庭的原因我不願報告給警察。我自己正在采取某些措施來解決這件事,但您必須準備在收到這封電報後立即動身到我這來。如果您不回絕,我將十分感激。


    您忠誠的


    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


    赫爾克裏·波洛的眉毛慢慢揚起,幾乎高過額頭,隱沒在他的頭發中。


    “那麽,誰,”他自問,“是這位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呢?”


    他走向書架,取出一本又大又厚的書。


    他沒費什麽勁兒就找到了他想要的。


    謝弗尼克-戈爾,傑維斯·弗朗西斯·澤維爾爵士,一八九四年授封第十代從男爵。前第十七團槍騎兵上尉;生於一八七八年五月十八日;第九代從男爵,蓋伊·謝弗尼克-戈爾與克羅迪婭·布雷瑟頓,第八代沃林福德伯爵之次女的長子。一九一二年與範達·伊麗莎白,弗雷德裏克·阿巴斯諾特上校的長女結婚,於伊頓公學接受教育,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服役於歐洲戰爭。99cs


    消遣:旅行,大型圍獵。


    地址:拉夫聖瑪麗,韋斯特夏爾,及朗德斯廣場二一八號,瑞士。


    俱樂部:騎兵軍官、旅行者。


    波洛稍稍不滿地搖著頭,他出神地想了一會,然後走到桌旁,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小疊請柬。


    他的臉發亮了。


    “bonneheure!(法文,意為:絕佳時間。)正合適!他肯定會在那兒。”


    一位公爵夫人裝腔作勢地接待波洛。


    “那麽您一定要來,波洛先生!為什麽不呢,那可棒極了。”


    “榮幸之至,夫人。”波洛連聲應著,鞠著躬。


    他擺脫了幾個非常重要和絕妙的人物——一個著名的外交官,一個同樣著名的女演員和一位知名的冒險家——然後終於發現了他一直尋找的人,那位“從不缺席”的客人,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仍在興奮地喋喋不休。


    “親愛的公爵夫人——我一直樂於參加她的晚會……如此地有個性,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多年以前在科西嘉時我就很了解她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談話不時由於提到他的貴族相識而停下來,似乎他曾經有幸與史密斯,布朗或魯賓遜諸先生相交甚篤,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不過,把薩特思韋特先生僅僅描述成為一個勢利之人也失之公平。他是個敏銳的人類本性的觀察者,如果旁觀者清這句話說得不錯的話,薩特思韋特先生知道的事情是很多的。


    “您知道,我親愛的朋友,自從上次見到您已時隔多年了。我常能有幸看到您在了望台附近工作。我敢說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內情了。順便提一句,我上星期見到了瑪麗女士,一個尤物——香豔迷人!”


    隻過了幾分鍾,在談及一位伯爵的女兒的不檢點行為,和一位子爵的令人惋惜的行為之後,波洛就成功地引出了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這個名字。


    薩特思韋特先生立即回答道:


    “啊,是有這麽一個人物!最後的貴族——這是他的綽號。”


    “請原諒,我還是不太明白。”


    薩特思韋特先生樂於遷就一個外國人低下的理解能力。


    “這是個笑話,您知道——一個笑話,自然,他並非真的是英格蘭最後的一位貴族——但他的確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膽大妄為令人不快的貴族老爺——這種輕率無禮的貴族形象在上個世紀的小說裏非常普遍——這種人會打絕不可能的賭,而且還贏了錢。”


    他接著更詳細地解釋他的意思。在年輕時,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曾乘著一艘帆船環遊世界。他曾經到極地探險。還曾向一位貴族賽馬迷挑戰和決鬥。為了一筆賭注,他曾經騎著他心愛的母馬衝上一位公爵府邸的樓梯。他還曾從舞台上的一個箱子裏跳出來,帶走了一位正在演出的著名女演員。他的趣聞軼事真是數不勝數。


    “這是個古老的家族,”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道,“蓋伊·德·謝弗尼克爵士參加過第一次十字軍,現在看來,這根香火快斷了,老傑維斯是最後一位謝弗尼克-戈爾了。”


    “陷於窮困的境況了嗎?”


    “一點也沒有。傑維斯相當富有,擁有價值不菲的房產、煤礦,再加上他年輕時在秘魯或南美某地發現過礦藏,這些都給他帶來了財富,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無論幹什麽都走運。”


    “他現在當然已是個老頭子了?”


    “是的。可憐的老傑維斯。”薩特思韋特先生搖頭說道,“大多數人都把他描述得極為瘋狂。從某種程度上說的確如此。他是瘋狂——並非不可理喻或陷於妄想的狀態——而是反常的狀態。他天生就是個獨一無二的人物。”


    “那麽這種獨特性隨著時間流逝而成了一種怪僻?”波洛推測道。


    “非常正確。這恰好發生在可憐的老傑維斯身上。”


    “他可能對本人的重要性極為自負吧。”


    “的確如此。我可以想見,在傑維斯的頭腦中,世界總被分成兩部分——謝弗尼克-戈爾家族和其他人!”


    “一種誇大的家族感。”


    “是的。謝弗尼克-戈爾家族總是如魔鬼般傲慢自大——這是他們自己的法則。傑維斯,作為他們當中的最後一員,承繼了這一劣性。他是——嗯,確實,您知道,聽他講話,您甚至可以認為他是——嗯,全能的上帝!”


    波洛緩緩地點了點頭,沉思起來。


    “是的,我能想像得出,我曾收到過他的一封信,一封不同尋常的信,它不能算是請求,而是傳喚!”


    “一個高貴的命令。”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道,微微竊笑著。


    “的確,這位傑維斯爵士絕不會把我,赫爾克裏·波洛,看作一個重要人物,或當成回事!絕無此可能,讓我拋開一切事情,毫不猶豫地像條順從的狗——一個無名小卒一樣感激涕零地去接受他的委用!”


    薩特思韋特先生努力咧開嘴展開一個微笑。他似乎覺得,在赫爾克裏·波洛和傑維斯·謝弗尼克之間,誰更自負還很難說。


    他低聲道:“當然,如果這次召喚很緊急……”


    “不是的!”波洛揮手強調這一點,“我要聽從他的擺布,就這些,一旦他需要我時!”


    雙手又富於表情地揮動起來,勝於言辭地表達了赫爾克裏·波洛先生的極度震驚與不滿。


    “我猜,”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您拒絕了他?”


    “我還沒有這個機會。”波洛慢慢答道。


    “但您將會拒絕吧?”


    一種新的表情浮現在這個小個子男人臉上。他的眉毛揚得高高的。


    他說:“該怎麽說呢?拒絕——是的,那是我最初的反應。但我不知道……一個人有時會有某種感覺。坦白地說,我好像聞到了魚腥味兒……”


    聽到最後這句話,薩特思韋特先生仍沒有任何感興趣的表示。


    “哦?”他說,“那很有趣……”


    “在我看來,”赫爾克裏·波洛接著說,“一個如您所描述的人可能是非常脆弱的……”


    “脆弱?”薩特思韋特先生叫道。此時他非常驚訝,這個詞是絕不應和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聯係在一起的。但他悟性強,反應機敏,慢慢說道,“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這樣一個人,把自己裹在一層盔甲中——好一副盔甲!十字軍戰士的盔甲與之相比算不了什麽——一副由傲慢、自負和過分的自尊拚成的盔甲。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一個保護層,箭,日常生活之箭僅能從它上麵擦過。但是這還有一種危險:有時一個裹在盔甲裏的人遭到襲擊時尚不自知。他的視覺、聽覺都遲鈍了——感覺遲緩了。”


    他停下來,換了一個腔調又問:


    “傑維斯爵士家裏都有哪些人?”


    “有範達——他的妻子。她是阿巴斯諾特人——非常漂亮的姑娘。現在她還是個相當有姿色的女人。在茫然無知的情形下嫁給了傑維斯。她越來越沉溺於秘術,戴著護身符和甲蟲寶石,宣稱她是埃及女王的再生……還有魯思——他們的養女,他們自己沒有孩子,一位非常迷人的現代風尚的姑娘。這就是全部的家庭成員,此外,當然還有雨果·特倫特。他是傑維斯的外甥。帕梅拉·謝弗尼克-戈爾和雷傑·特倫特結婚,雨果是他們的獨生子。他是個孤兒,不能繼承爵位。當然了,我猜想他最終會得到傑維斯先生的絕大部分財產。儀表堂堂的小夥子,他住在布盧斯。”


    波洛沉思地點點頭,又問道:


    “沒有兒子繼承他的姓氏是傑維斯先生的一大傷心事嗎?”


    “我以為這令他悲哀至深。”


    “對家族的稱號,他懷有強烈的感情?”


    “是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他被激起了好奇心,終於大膽地問道:


    “您找到某種確定的理由到拉夫克洛斯走一遭嗎?”


    波洛緩慢地搖搖頭。


    “不,”他說,“在我看來,根本不存在任何理由。但是,不管怎麽說,我想我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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