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頭一次,魯思·謝弗尼克-戈爾——現在是魯思·萊克——按時地下樓進早餐。赫爾克裏·波洛在大廳裏,在她進餐廳之前把她請到一邊。


    “我有個問題向您請教,夫人。”


    “是嗎?”


    “昨晚您到過花園,您幾次走過傑維斯爵士書房窗外的花圃?”


    “是的,兩次。”


    “啊!兩次,怎麽會兩次?”


    “第一次我去采紫菀花,大概是七點鍾。”


    “在這個時間采花不奇怪嗎?”


    “是啊,的確如此。昨天早晨我已經采過花了。可午茶後範達說餐桌上的花不太好。我倒覺得它們挺好的,盡管不夠新鮮。”


    “可您母親讓您再去摘一些來,對嗎?”


    “對,所以我在七點之前出去。我從邊緣帶摘花是因為那兒的花幾乎全開了,不至於太煞風景。”


    “是,是,但第二次呢,您說您還去了第二次?”


    “正好在晚餐之前,我的禮服上掉了一滴發油——恰好在肩頭。我懶得另換衣服,可我的假花沒一朵跟我衣服的黃色相配。我記起采紫菀花時看見一朵遲開的玫瑰,所以我急忙跑出去摘來別在肩上。”


    波洛慢慢點頭,“對,我記得昨晚您是戴了朵玫瑰花,那是什麽時候,夫人,在您摘那朵玫瑰時?”


    “我記不清了。”


    “可這非常關鍵,夫人,想一想,回憶一下。”


    魯思皺著眉,飛快地瞥了波洛一眼。


    “我說不準,”她終於說道,“可能是——啊,對了——一定是八點過五分。當時我正在返回房子的路上就聽見了鑼聲,然後就是那聲有意思的‘嘭’的一下。我很匆忙,因為我以為那是第二遍鑼聲而不是第一遍。”


    “啊,您以為這樣——那您站在花圃上時沒試著打開書房的窗戶嗎?”


    “事實上我試了。我以為它是開著的,這樣從那兒進去會快一些。可它是關死的。”


    “所有一切都得到了解釋,我祝賀您,夫人。”


    她盯著他,“你是什麽意思?”


    “這樣您對一切都有了交待,您鞋子上沾的泥土,您在花圃上留下的腳印,您在窗戶外麵留下的指印,太合適了。”


    魯思還沒開口,林加德小姐匆匆走下樓梯,臉頰上帶著奇怪的潮紅。看到波洛和魯思站在一起,她顯得有點吃驚。


    “對不起,”她說,“出了什麽事兒?”


    魯思氣憤地說:


    “我認為波洛先生發瘋了。”


    她拋下他們進了餐廳,林加德小姐將她那驚異的麵孔轉向波洛。


    他搖搖頭,“早餐之後,”他說,“我會解釋的,我想讓每個人在十點鍾都到傑維斯爵士的書房裏來。”


    進了餐廳,他又重申了這一請求。


    蘇珊·卡德韋爾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目光移向魯思,這時雨果說:


    “哎?什麽意思?”她暗中撞了他一下,他就順從地閉上了嘴巴。


    吃完早餐,波洛起身走向門口,他掏出一塊碩大的老式手表。


    “差五分十點,還有五分鍾——到書房。”


    波洛環視四周,一張張好奇的臉望著他。每個人都在,他注意到,隻有一個例外,恰在此時,那個例外的人飄然而至。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珊珊來遲,她顯得憔悴而病懨懨的。


    波洛為她搬過一把大椅子,她坐了下來。


    她抬頭望著那麵破鏡,把椅子稍稍轉了轉。


    “傑維斯還在這兒,”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聲調說,“可憐的傑維斯……現在他就要自由了。”


    波洛清清嗓子宣布:


    “我請諸位到這兒來,是為了讓你們聽聽傑維斯爵士自殺的真相。”


    “是命運,”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說,“傑維斯很強大,可他的命運更強大。”


    伯裏上校稍微挪過去一點兒。


    “範達——我親愛的。”


    她朝他笑笑,抬起一隻手,他把她握住,她柔聲說:“你真體貼,尼德。”


    魯思不客氣地說:


    “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波洛先生,您已確切地探明了導致我父親自殺的真相?”


    波洛搖搖頭。


    “不,夫人。”


    “可那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波洛從容道來:


    “我不知道導致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爵士自殺的原因是什麽,因為傑維斯爵士沒有自殺。他不是自殺,他是被人謀害了……”


    “被人謀害?”幾個聲音同時問道,驚訝的麵孔都轉向波洛。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抬起頭說,“被害?噢,不!”還輕輕地搖搖頭。


    “被害,你說?”現在是雨果開口了,“不可能。我們破門而入時房間裏沒有人,窗戶是關死的,門是從裏麵鎖上的,而且鑰匙在我舅舅的衣袋裏。他怎麽會被人殺死呢?”


    “不管怎樣,他是被殺死的。”


    “那我猜凶手是穿過鎖眼兒逃跑的?”伯裏上校疑惑地說,“或者從煙囪裏飛出去的?”


    “凶手,”波洛說,“是從窗戶出去的。我可以給你們演示。”


    他重做了一遍關窗的演示。


    “你們看見了?”他說,“就是這麽幹的!一開始我就不相信傑維斯爵士會自殺。他有極端自我主義,這種人是不會殺死自己的。”


    “還有其他一些情況!表麵上看,傑維斯爵士坐在桌前,在一張紙上寫下‘sorry’一詞,然後朝自己開了一槍。但是在他最後這麽做之前,某種原因使他變動了椅子的位置,把它挪到了桌子旁邊。為什麽?一定有某種原因,當我發現一座沉甸甸的青銅像底座上沾著一小點玻璃碴之後,我開始明白了……


    “我自問,一小點玻璃碴怎麽會跑到那兒去?——一個答案提示了我。鏡子是被打碎的,不是被子彈頭,而是用那個沉重的青銅像擊碎的。那個鏡子是故意被打碎的。


    “可這為什麽?我回到桌旁看這把椅子,對了,我明白了。一切都錯了。沒人自殺先轉動椅子,靠在它的一邊,然後再朝自己開槍的,整件事都被安排好了,自殺隻是假象!


    “隨後我發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卡德韋爾小姐的證詞。卡德韋爾小姐說她昨晚匆匆下樓是因為她以為自己聽到了第二遍鑼聲。也就是說,她認為自己已經聽到過第一遍鑼聲了。


    “現在想一想,如果傑維斯爵士被人射擊時,是以正常姿態坐在桌前的話,子彈會射向哪裏?沿著直線,它應該穿過門,如果門開著,最後打在鑼上!


    “你們現在明白卡德韋爾小姐的陳述的重要性了吧?沒有其他人聽到過第一遍鑼響,而恰好她的房間在書房樓上,她又處於一個能聽到的最佳位置,請記住,當時還隻敲過一遍鑼。


    “傑維斯爵士的自殺絕無可能。一個死人不能站起來,關上門,鎖上,再把自己擺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所以該另有其他人,這不是自殺,而是謀殺。此人的出現一定讓傑維斯爵士習以為常,他站在一邊和他說話,傑維斯爵士也許在忙著寫東西。凶手拿起槍對他的右太陽穴開了火,事成了!然後趕快,行動起來!凶手戴上手套,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傑維斯爵士的衣袋。可那聲鑼響是怎麽回事?他馬上意識到開槍時門開著,而不是關著的。所以椅子又被轉過來,屍體被重新擺過,手槍被塞進死者手裏,鏡子被故意打碎。然後凶手從窗戶出去,閂上窗門,離開了。沒有走草坪,而是走花圃,因為那兒的腳印容易事後弄平。然後沿著房子的側麵繞回到客廳。”


    他頓了一下又說,“槍響時隻有一個人在花園裏。這個人還在花圃裏留下了她的腳印,在窗戶上留下了她的指紋。”


    他轉向魯思。


    “還存在著動機,不是嗎?您的父親已知道了您的秘密婚姻。他正準備取消您的繼承權。”


    “謊言!”魯思的聲音輕蔑而清晰,“您的故事裏沒一句實話,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99csw


    “對您的證據很不利,夫人。陪審團也許會相信您,也許不會!”


    “她根本沒必要麵對陪審團。”


    其餘人都驚訝地扭過頭去。林加德小姐站起來,她的臉扭曲著,全身都在顫抖。


    “我承認是我殺了他!我有個人的理由。我——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波洛先生完全正確。我追蹤他到這兒,事先把手槍從抽屜裏取出來,我站在他身邊談寫書的事——然後我殺了他。那時剛過八點。子彈頭打在鑼上,我沒想到它會打穿他的腦袋。可沒有時間再出去找它了。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他的衣袋。然後我挪動了椅子,打碎了鏡子,然後,在一張紙上寫下了‘sorry’一詞。我從窗戶出去,像波洛先生演示的那樣閂上了它。我穿過花圃,但我用事先放在那兒的小耙子掃平了腳印。然後我繞回到客廳裏,我事先打開了窗戶。我不知道魯思也從那兒走過。她一定是在我回來時從房子前麵繞過去的。我必須把耙子扔掉,在工具房。我在客廳裏等著,直到我聽見有人下樓和斯內爾去敲鑼,然後……”


    她看著波洛,“您不知道以後我幹了什麽吧?”


    “噢是的,我知道。我在廢紙簍裏發現了那個紙袋。您的想法非常聰明,您幹的是孩子們愛幹的事。您把袋子吹脹然後打破它,發出了很大的響聲。您把袋子扔進廢紙簍之後衝進大廳,您製造了自殺的時間——和您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據。但是仍有件事令您不安。您沒有時間揀回那枚子彈頭。它一定在鑼的附近。但關鍵是子彈頭應該在書房裏靠近鏡子的某個地方被發現。我不知道您什麽時候想出了拿走伯裏上校鉛筆的主意……”


    “就在那時,”林加德小姐說,“當我們都從大廳進來後,我驚訝地看見魯思在客廳裏。我意識到她一定是穿過窗戶從花園進來的。後來我注意到伯裏上校的鉛筆在牌桌上,我把它偷偷放進我的包裏。如果事後有人看見我揀起子彈頭,我可以假稱是這枝鉛筆。實際上,我認為沒人看見我揀起那個子彈頭。當你們都注意那具屍體時,我把它扔到了鏡子附近。當您提及此事時,我很僥幸想到了這枝鉛筆。”


    “是的,很聰明,它完全迷惑了我。”


    “我擔心有人聽到了真正的槍聲,但我知道每個人都在換衣服,他們的房門可能是關著的。仆人在他們房裏。卡德韋爾小姐可能是惟一聽見槍聲的人,而她以為那是逆火的聲音,她聽到的正是鑼聲。我以為——我以為一切進行順利……”


    福布斯先生用他那嚴格的語調慢慢說道:


    “這是個極為出色的故事,可似乎缺少動機……”


    林加德小姐清楚地說,“是有一個動機……”


    她憤怒地加上一句,“去吧,叫警察來!你們還等什麽?”


    波洛溫和地說:


    “請你們都離開好嗎?福布斯先生,打電話給梅傑·裏德爾,我會待在這直到他來。”


    慢慢地,一個接著一個,大夥退出房間,又疑惑不解,又驚訝不已,他們把惶惑不安的目光投向這位整齊規矩的女人,她的滿頭灰發紋絲不亂。


    魯思最後一個離開,她半是氣憤半是輕蔑地向波洛發難道:“就在剛才,您還認為是我幹的。”


    “不,不,”波洛搖搖頭,“我從未這麽想過。”


    魯思慢慢走出去了。


    波洛和這位一本正經的小個子中年婦女留了下來,她剛剛供認了一場計劃周密而冷酷無情的謀殺。


    “是的,”林加德小姐說,“您並不認為是她幹的,您指控她是為了讓我開口,對吧?”


    波洛點頭默認。


    “我們等著的時候,”林加德小姐平靜地說,“您可以告訴我是什麽使您懷疑上我的。”


    “有幾件事。從您對傑維斯爵士的陳述開始。一個像傑維斯爵士那等傲慢之人決不會在外人麵前貶低他的外甥的,尤其是處於您這一地位的人。您想加強自殺的可能因素,還冒險提出自殺的原因與雨果先生的某件醜聞有關。這又是傑維斯爵士絕不會向生人承認的事情。還有您在大廳揀起的那個小東西,並且值得注意的是您沒有提到過魯思,當她從花園走進了客廳裏時。此外我發現了那個紙袋——在像拉夫克洛斯這樣人家的客廳的紙簍裏發現它是非比尋常的!而‘槍聲’響時您是惟一在客廳裏的人。那個紙袋的詭計暗示了是一個女人——一個靈巧的手製玩意兒。所有的事都相吻合了,努力把懷疑引向雨果同時讓它遠離魯思,犯罪的手段——和它的動機。”


    這個小個子女人吃驚了,“您知道動機?”


    “我想是的,魯思的幸福——那就是動機!我猜您曾經看見她和約翰·萊克在一起——您知道他們倆是怎麽回事,後來利用接近傑維斯爵士文件的便利,您發現了他新遺囑的草稿——魯思隻有和雨果·特倫特結婚才享有繼承權。這促使您決定把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利用傑維斯爵士此前寫給我的信,您可能見過那封信的複件。是何種懷疑和憂慮導致他寫了那封信,我不知道,他一定是懷疑伯羅斯和萊克計劃欺騙他,他對魯思的感情沒有把握,才想到找一個私人偵探,您利用了這一事實故意布置了一幕自殺,並用他對某件有關特倫特的事非常不快的話進行佐證。您給我發了一個電報並且告訴傑維斯爵士我會到得‘晚一點’。”


    林加德小姐粗魯地說:


    “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是個恃強淩弱的勢利小人,一個空話連篇的人!我不想讓他毀了魯思的幸福。”


    波洛柔聲道:


    “魯思是您女兒?”


    “是的——她是我女兒——我常常——想念她。當我聽說傑維斯爵士想找人幫他寫家族史時,我抓住了這個機會。我渴望見到——我的孩子。我知道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不會認出我來的。那是多年以前——當時我還年輕漂亮,而且此後我改了名字。謝弗尼克·戈爾女勳爵已經糊塗得認不清事理了。我喜歡她,但我痛恨謝弗尼克-戈爾家族,他們視我如草芥,而現在傑維斯又要以他的自負和勢利毀掉魯思的生活,可我決心讓她得到幸福,而且她也會幸福的——如果她一直不知道我的話!”


    這是一個懇求——不是命令。


    波洛鄭重地點點頭,“沒有人會從我這兒知道這些的。”


    林加德小姐平靜地說:


    “謝謝您。”


    後來,在警察來去中間,波洛在花園裏遇到了魯思·萊克和她丈夫。


    她挑戰地說:


    “您真以為是我幹的嗎,波洛先生?”


    “我知道,夫人,不可能是您幹的——因為那些紫菀花。”


    “紫菀花?我不明白。”


    “夫人,有四個腳印而且花園裏隻有四個。可如果您去摘過花應該有更多的腳印才對。這意味著在您第一次和第二次采花中間,有人已經掃平了所有那些腳印,那隻能是罪犯幹的,既然您的腳印沒被掃掉,您就不是罪犯,您自然是清白的。”


    魯思的臉發亮了,“噢,我明白了。你知道——我想這太可怕了,可我為那個可憐的女人感到難過。不管怎樣,她寧願自己招供而不讓我給抓起來——這是她的想法,從某方麵說,很高尚。我不願去想她因謀殺而受審。”


    波洛柔聲說:


    “不要太難過,這事不會發生了,醫生告訴我她已患有嚴重的心髒病,她活不了幾星期了。”


    “我很高興那樣。”魯思摘下一朵秋天的香球花輕輕按在臉頰上。


    “可憐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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