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隻好老老實實、言簡意賅地說:“確實沒什麽,隻是約了婁將軍,有些話同他說。” 霍無咎搖著輪椅行到他麵前,朝他伸出了手:“拿出來。” 江隨舟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備好的證據放在了霍無咎手裏。 旁邊的顧長筠看得傻了眼。 王爺什麽時候開始這麽聽霍無咎的話了?而且這個霍無咎……凶雖凶了些,看向王爺的眼神,卻是惱怒又無奈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霍無咎臉上看出這麽鮮活的情緒,兩人麵對麵的,那番氣場,竟真的像是斷了袖一般。 而霍無咎則沒工夫注意顧長筠。他接過了江隨舟遞來的信件,粗略瀏覽了一番,便將那些信件往膝上一放。 “你打算怎麽做?提醒他,還是威脅他?” 他雖是問句,但江隨舟卻聽出,霍無咎已經猜出他想幹什麽了。 果真,不等他應聲,霍無咎便接著道:“你真當婁鉞是吃素的,這麽好嚇唬?你才認識他幾天,知道他是什麽人,會做什麽事?江隨舟,你倒是膽子真挺大的。” 這是霍無咎第一次直呼江隨舟的全名。 江隨舟頓了頓,一時有些不服氣:“我做了幾手準備的……” “所以為什麽不告訴我?”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說:“你與他關係親厚,日後又要……還是不適宜出麵。” 霍無咎也不知道江隨舟含糊過去的、自己日後要做的是什麽事,但聽他這麽說,他還是忍不住地來氣,又不免心生無奈。 成天想著保護這個保護那個也就算了,還要在婁鉞麵前保護自己?當真是傻得厲害。 霍無咎也不多廢話,將那信疊了幾下,便徑直塞進了自己的衣襟裏,看向江隨舟。 “那就去吧。”他說。“等著我。” —— 金玉樓的某間極不起眼的包廂裏,圍桌坐著四個人。其中的婁鉞與顧長筠心下都是震驚的,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顧長筠本就是來作擋槍用的,就是給江隨舟前往金玉樓找個緣由。本不過是辦件小事罷了,他卻沒想到……自己竟能看見這般令他吃驚的一幕。 霍無咎的腿竟是好了。他光聽霍無咎對王爺說“等著他”,卻沒想到,他所說的,是在金玉樓等著他。 待他與王爺乘車到了酒樓,進了包廂,他便在裏頭看見了雙腿健全,卓然而立的霍無咎。 他不過與霍無咎對視了一眼,便覺遍體生寒了。 這人竟不知何時,早從那個任人欺負的殘廢,重新成為了那個單手就能扭斷他脖頸的戰神,而他竟絲毫不知情,甚至連當時鬧得那麽厲害的龐紹,都沒覺察出來。 而婁鉞…… 他虎目圓睜,驚訝地盯著霍無咎。 他原做足了打算,等著來與那深不可測的靖王對峙,卻沒想到今晚,坐在他正對麵的,是單手撐膝,神情冷肅的霍無咎。 靖王坐在旁側一言不發,倒顯出了兩分可憐。 “婁將軍,坐。”霍無咎分毫不與他客氣,抬手讓人上了菜,便拿起酒杯,朝著婁鉞比了個請的動作。 婁鉞麵色難看,卻又無可奈何:“無咎,有話直說吧。” “今日靖王殿下也跟您說了吧?今時不同往日,婁將軍,您今日恐怕是沒辦法再拒絕我了。”霍無咎說。 他語氣冰冷又強硬,根本不像是來跟人商量的,反倒就差將威脅二字盛在盤裏,端到桌上了。 江隨舟不由得捏了把汗,反觀婁鉞,還真露出了幾分不忿。 “你就這麽篤定?”婁鉞不悅道。“你這是在逼我叛國。無咎,你父親當年,可都沒這麽做過。” 霍無咎卻道:“不是我逼你,是龐紹。” 婁鉞冷笑,不以為意:“他能做什麽?他再怎麽大權在握,也不過是個文官,我手握十餘萬兵馬,如今還有幾萬停在城外,他難道還能殺了我不成?” 霍無咎麵無表情:“這兵歸根結底還是江舜恒的。如果他要收回呢?” “統率十數萬大軍,還能有旁人能做嗎?” “龐紹已經去找人代替你了。” “那我也不過解甲歸田罷了!” “他不會讓你善終。” “我堂堂正正,未做一件有愧大景的事,他能如何?” “隻要他伸手,栽贓陷害,不過信手拈來。” “嗬,我人在嶺南,他手再長,能伸去那裏?” “如今赴任嶺南的總督,已經是龐紹的人了。你說,他能不能?” 二人你來我往,誰也無半點示弱。婁鉞素日講話本就凶,霍無咎的態度也沉冷霸道,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硝煙四起,將侍立在側的孟潛山和魏楷,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霍無咎這句話一出口,婁鉞便停住了。 片刻後,他皺眉問道:“……你說什麽?” 霍無咎冷冷一笑,將懷中的信件拿出來,停在半空。魏楷連忙上前,替他接過,遞到了婁鉞手裏。 “您自己看看吧。”霍無咎說道。“他已經動手了。要不了多久,你的兵權一削,新人頂替上你,之後,隨便什麽貪墨瀆職玩忽職守、以至於謀逆叛國,各種證據,都會被有意無意遞回臨安。” 婁鉞翻著那些信件,手漸漸開始發抖,眼眶也漸紅了。 江隨舟看得出,霍無咎此舉,正是與他殊途同歸,要先將婁鉞逼上絕路,再讓他就範。但霍無咎也太利落膽大了些,半點情麵不留,反倒讓江隨舟有些不忍心了。 怎麽也是一介忠臣良將,眼看著自己被逆臣天羅地網地陷害,卻又無計可施,實在是一件極痛苦的事。 “龐紹在朝一日,便定要除將軍。他本就是這般無藥可救之人,皇上又自幼偏信他,將軍不必太過介懷。”江隨舟放緩了聲音,道。“不過,您也該知道,兵雖在你手裏,卻又千萬種法子能夠搶走。昏君奸臣壓在頭頂,這些兵不但不會成為您的靠山,反倒早晚會落入他們手中。屆時,不僅將軍全家要遭殃,山河凋零、生靈塗炭,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許久之後,婁鉞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封信放回了桌上。 “王爺說的,我都知道。”婁鉞強壓著聲音中的顫抖,片刻之後,看向霍無咎。 “我死不足惜,但必不會讓婉君受到牽連。”他說。 霍無咎淡笑一聲,麵上透出幾分了然。 婁婉君的母親是婁鉞少時摯愛,生她而死,婁婉君可是婁鉞的命根子。 “但是,我若做下這個選擇,日後便是叛將,聲名狼藉還在其次,一著不慎,便會身死。”婁鉞緊盯著霍無咎,低聲道。 “我死不足惜,但婉君不可落得孤苦無依的下場。”他說。 霍無咎的眉頭又皺起來。 那他要怎麽樣?還要自己給婁婉君介紹對象不成? 便聽婁鉞深吸了一口氣。 “若要我答應,我隻有一個條件。”他說。“你答應我,娶婉君為妻,一生一世不辜負她。” 江隨舟心下一涼,腦中也瞬間空白了。 他看向霍無咎,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想出言阻攔,卻又沒有立場。但他卻實打實地後悔,悔得心口直疼,直後悔自己沒有下定決心攔住霍無咎,自己來跟婁鉞魚死網破。 而今……便再無轉圜了。 他眼前有些花,隻覺人都漸漸空了。 卻在這時,他看見霍無咎愣了愣,接著往椅背上一靠,勾起一邊唇角,露出個鋒利卻冰涼的笑來。 “婁將軍太會做生意了點。”他說。 “但是即便我爹還活著,這事兒都不是他說了算的。所以勸您,想也別想。”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開玩笑,老子這麽多年男德班白上的?第85章 江隨舟隻覺更不真實了。 他愣愣地看向霍無咎,就見霍無咎靠坐在那兒,一副極為漫不經心的模樣,抬眼看著婁鉞。 按照原本正史的進程……他根本沒有理由拒絕婁鉞的要求。 所以,事實與他所看到的正史上的記載,根本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等江隨舟回神,旁邊的婁鉞已然瞪圓了眼睛。 “你……你這小子,你竟然……” “你問過婁婉君的意思嗎?”霍無咎抱著胳膊皺起眉。“你替她瞎安排什麽?” “她肯定……”婁鉞不假思索。 “那就是你看錯了。”霍無咎一點也不拐彎抹角。“我與她從小相看兩厭,到現在也是這樣。你一個成天混在軍營裏的大老粗,打好你的仗不就行了?怎麽還當起媒婆來了。” 他說話不客氣,堵得婁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可是……” 霍無咎接著道:“婁將軍,我是什麽人,你清楚。把我們兩個拴在一起,結的不是親家,而是仇家。到那時,反而適得其反,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婁鉞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江隨舟此時全然放下了心,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隻覺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但他也清楚,此時是與婁鉞相談的關鍵時刻,由不得他因一己私情而放鬆精神。 他飛快集中起注意力,見婁鉞一臉沮喪,顯然落了下風,又不說話,連忙乘勝追擊,勸說道:“婁將軍,您即便想要以兒女結親作為起兵的理由,也是不可的。您怕史家罵您首鼠兩端、叛國求榮,他們又何嚐不會罵您兒女情長、難堪大任呢?” 婁鉞看向他,片刻低聲道:“你說得倒是也有道理。” “所以,您而今若再不反,便隻能坐以待斃、任人魚肉了。”江隨舟道。 霍無咎見婁鉞猶豫,眉心一皺,開口道:“怕他們作什麽?口誅筆伐而已,最不要命。” 江隨舟跟著道:“況且,而今不是叛與不叛的問題。數百年前,江姓的太祖太宗焉知不是起兵推翻了前朝?朝代更迭,不過如同月落日升一般,是規律而已。而今北梁的皇帝不也是起兵的江家家臣嗎?千百年後,史家執筆,要論起來,也不過是說他們破舊迎新罷了。” 他這話說得底氣十足。 婁鉞沉默了片刻,開了口。 “你看看,你看看!”他拿筷子狠狠指了霍無咎兩下。“在人家靖王殿下府裏待了這麽久,半點沒學到人家知書達理的勁兒,還像個土匪!這麽跟長輩說話,沒禮貌!” 聽他這話,江隨舟長舒了一口氣。